连续半个月在锁边机前弯着腰,李秋月觉得自己的背快驼成奶奶的拐杖了。虎口的旧疤混着新针眼,结痂掉了又长,最后竟磨出层薄薄的茧子。小西川戳着她的手背笑:“蛮子,你这手能当砂纸使了。”
变故发生在某个闷热的午后。线长捏着张质检报告冲进车间,紫口红在嘴角咧成歪歪扭扭的线:“谁做的17号样品?商标全缝歪了!”她的目光扫过流水线,最后落在秋月身上,“新来的,跟我去样品间!”
样品间的玻璃门推开时,凉气裹着淡淡的樟脑味扑面而来。秋月下意识攥紧袖口——这里的地面干净得能照见人影,缝纫机都是带银闪闪旋钮的进口货,跟流水线上的老“铁牛”完全不一样。
“陈主管,这丫头会刺绣。”线长的声音突然放软,“您看能不能……”
“出去。”坐在转椅上的男人头也不抬,手指敲着桌面的质检报告,“把门带上。”
秋月这才看清他的样子:白衬衫熨得笔挺,袖口露出块金表,头发梳得油亮,带点竹溪村没见过的卷度。她想起在县城看过的台湾电视剧,里面的老板都长这样,说话带点糯糯的调子。
“叫什么?”男人终于抬头,手里转着支钢笔。
“李秋月。”
“哪里人?”
“云、云南。”
“云南?”男人挑眉,钢笔尖在纸上划出道折线,“听说你们那儿的姑娘都会绣花?”
秋月没说话,从裤兜里摸出块碎布——那是她用边角料绣的傣族缠花,孔雀尾羽的纹路里藏着细小的银线,在样品间的日光灯下微微发亮。
男人接过碎布,手指在绣纹上:“这叫什么针法?”
“缠花绣。”秋月的声音轻得像蚊子,“用棉线缠金属丝做骨架,再配线绣。”
“有意思。”男人突然站起来,从样品柜里抽出件半成品衬衫,“商标总是贴不立体,你试试用这个针法改良。记住,要让客人一眼看出这是高档货。”
秋月接过衬衫时,手指触到布料上的“兴达制衣”商标——普通的平面刺绣,边角还带着毛茬。她想起竹溪村的傣绣帕子,奶奶总说“好绣要立体,像能从布上飞起来”。摸出围裙兜里的细铁丝,她先弯出商标的轮廓,再用白线细细缠绕,最后选了比布料深一度的灰线,以斜针技法覆盖上去。
“啧,这铁丝哪儿来的?”男人不知何时凑过来,“不怕扎手?”
“竹溪村编竹筐剩的。”秋月没抬头,指尖被铁丝划出道血痕,“缠紧了就不扎。”
两个小时后,商标终于绣完。金属骨架让“兴达”二字微微凸起,灰线绣的阴影让字体有了立体感,远看竟像刻在布料上的小浮雕。男人拿起衬衫对着光看,金表在手腕上晃了晃:“有点意思。你叫什么来着?秋月?”
秋月点点头,紧张得喉咙发紧。男人突然拉开抽屉,扔出本封面皱巴巴的书:“拿去看,别在流水线上浪费时间了。明天起调你到样品间,跟我做刺绣改良。”
书的封面上印着《服装制版基础》,扉页有行钢笔字:“陈永强赠于台北仁爱路”。秋月着书脊,闻到淡淡的烟草味——那是竹溪村老人们抽的旱烟味,竟让她想起岩罕蹲在江边刻竹刀的样子。
“还愣着?”陈永强敲了敲桌子,“以后每天上午跟我学制版,下午做样品。记住,别跟人说你会这手刺绣,免得麻烦。”
走出样品间时,夕阳把厂区的铁栅栏染成金色。秋月摸着怀里的书,突然想起奶奶在吊桥上塞给她的傣文护身符。原来有些东西真的能跟着人走,比如刻在骨血里的针法,比如攥在手心的焊工梦,哪怕隔着千山万水,也能在某个转角,与命运撞个满怀。
小西川在宿舍门口等她,手里举着碗热汤:“听说你被台湾佬调走了?”她往汤里撒了把葱花,“当心啊,那家伙出了名的严苛,去年逼走三个女工。”
秋月喝了口汤,咸鲜的味道里混着点胡椒粉的辣。她想起陈永强转钢笔的样子,想起样品间那台带银旋钮的缝纫机,突然觉得严苛没什么可怕的——比起竹溪村的流言、流水线的辱骂,能有机会摸那些发亮的机器,能读那本带着烟草味的书,己经是天大的幸事。
夜里,她躺在铁架床上,借着走廊的光翻开《服装制版基础》。第一章讲省道设计,配图是件收腰连衣裙,让她想起竹溪村姑娘们穿的筒裙。摸出藏在枕套里的竹刀,她在废纸上画下第一条省道线,刀刃划过纸面的声音,像极了奶奶用银针挑开绣线的响动。
窗外的月亮很圆,照在晾衣绳上的胸罩和袜子上,也照在样品间的玻璃幕墙上。李秋月不知道,当她在纸上画下第二条线时,陈永强正在样品间里,对着那件绣着立体商标的衬衫沉思。而属于她的路,正像傣绣帕子上的孔雀,在细密的针脚里,慢慢展开被折叠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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