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莞的梅雨季黏得像块化不开的麦芽糖,李秋月攥着皱巴巴的长途电话票,在邮局门口足足站了十分钟。玻璃门上贴着“长途电话请排队”的告示,字体被水汽浸得发虚,像极了竹溪村雨天里糊在墙上的招工启事。
“小妹,进去啊!”身后的大姐推了她一把,“别挡道!”
电话间是个不足两平米的小格子,塑料凳上沾着半块嚼过的口香糖。秋月把铁皮盒放在膝盖上,手指在拨号盘上犹豫——这是她第一次拨长途,竹溪村的区号还是岩罕写信告诉她的。听筒里滋滋啦啦响着电流声,比澜沧江的水响还让人抓心。
“喂?”她屏住呼吸,“奶奶?我是秋月啊!”
回应她的只有忙音,像根细针扎进耳膜。秋月以为自己拨错了,又重新拨了一遍,听筒里依然是“嘟嘟”声。旁边的汉族女人突然笑了:“小妹,别白费力气了,你们边疆地方哪有这新鲜玩意儿!”
这话像把带刺的藤蔓,猛地抽在她心上。秋月转头,看见对方穿着印着“上海时装”的花衬衫,指甲上的红色指甲油掉了一块。她想反驳,却想起上次寄回家的药,奶奶在信里说“村里没人会用这铁盒子”,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姑娘,打完没?”工作人员敲了敲玻璃,“后面还有人呢!”
秋月慌忙挂了电话,这才发现手心全是汗,铁皮盒的边角被浸得发潮。她摸出裤兜里的圆珠笔,突然在玻璃上画起傣绣图案——孔雀的尾羽、缠花的纹路,笔尖划过水汽凝结的玻璃,留下淡白色的痕迹。
“干什么呢!”工作人员冲进来,“玻璃擦起来多费劲知道不?”
“对不起……”秋月慌忙用袖子去擦,却把图案抹得更花,“我……我想家了。”
“想家回你们山沟沟里想!”工作人员扯过抹布,“再乱画扣你工时!”
走出邮局时,雨下得更大了。秋月躲在屋檐下,看着街对面的电话亭,突然想起岩罕说过的“磁卡电话”——他在镇上见过,说插卡就能打,不用排队。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零钱,一共三块二毛五,刚好够买张最便宜的磁卡。
“卖电话卡啦!十块钱一张!”路边的黄牛晃着手里的卡片,“小妹,要吗?”
“太贵了……”
“八块!不能再少!”黄牛的目光落在她的竹筐上,“你这筐子编得不错,抵两块钱也行。”
秋月抱紧竹筐,里面装着给奶奶买的降压药,还有陈永强送的焊工手套。她想起样品间的傣族裙,裙摆里藏着的银线勾边,突然觉得自己就像那些被缝在裙子里的丝线,看似闪亮,却挣不脱布料的束缚。
雨越下越大,秋月沿着墙根往厂区走,裤脚溅满泥点。路过报刊亭时,她看见电视里正在播新闻,画面里的竹溪村被打成“边疆贫困地区”,记者举着话筒说:“这里的通信覆盖率不足10%……”
铁皮盒在怀里发烫,她摸出奶奶的傣文护身符,牛皮上的银线被汗水泡得发软。想起小时候在竹溪村,奶奶用竹筒给她做玩具电话,两根棉线连着两个竹筒,她对着竹筒喊“奶奶”,奶奶就在另一头笑。此刻手里的听筒那么沉,却连奶奶的咳嗽声都传不过来。
“秋月!”小西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姑娘举着把破伞跑过来,“陈主管找你,说样品间有急活!”
“知道了。”秋月抹了把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走呗。”
回厂区的路上,小西川叽叽喳喳说着新到的布料,秋月却盯着地上的水洼发呆。每个水洼里都映着她的影子,辫子散了,衬衫皱了,唯有胸前的铁皮盒轮廓清晰,像块沉在水底的石头。她突然想起陈永强说的“带刺”,或许在这个连电话都打不通的地方,她真的需要长出刺来,才能护住心里那点微弱的光。
样品间的白炽灯亮如白昼,陈永强扔给她一块黑色天鹅绒:“香港客户要绣龙,今晚十点前出小样。”
“不是傣族裙吗?”秋月摸着手下的布料,天鹅绒的触感让她想起竹溪村的黑夜。
“客户说孔雀不够霸气。”陈永强转着钢笔,“龙能招财,懂吗?”
秋月没说话,摸出竹刀削细铁丝。她知道,这条绣龙的裙子明天就会被寄往香港,而她的孔雀,只能藏在铁皮盒里,藏在样品间的废料堆里,藏在竹溪村那部永远接不通的电话里。
深夜十点,绣龙的样品终于完成。秋月看着金丝绣的龙鳞在灯光下闪烁,突然想起邮局玻璃上被擦掉的孔雀纹。她摸出铁皮盒,里面的焊工证灰烬混着傣绣碎线,在天鹅绒的阴影里泛着微光。
“发什么呆?”陈永强扔来个面包,“吃了赶紧走,明天还要跟我去看焊接车间。”
面包的麦香混着焊枪的味道,秋月突然觉得,这或许就是她的生活——在傣族孔雀和汉族龙之间,在缝纫机和焊枪之间,在打不通的电话和亮如白昼的样品间之间,慢慢长出属于自己的刺,绣出自己的路。
走出厂区时,雨停了。秋月抬头,看见云层里漏出几颗星星,像奶奶缝在帕子上的银线。她摸出竹制口弦琴,对着夜空轻轻吹了几个音,声音混着远处的卡车轰鸣,飘向西南方向,飘向连电话都打不通的竹溪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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