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莞的五月热得像个蒸笼,李秋月躲在工厂后墙的芒果树下,后背贴着粗糙的树皮,任由汗水顺着脊梁往下淌。岩罕的信被她折成小船模样,边角沾着不明油渍——那是今天在样品间不小心蹭到的天鹅绒染料。
“秋月姐,村长儿子娶亲啦!彩礼是两头黄牛,比我家去年卖的那头还壮实……”信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最后一个“实”字被墨水晕开个小团,像滴眼泪。秋月用指尖着纸页,仿佛能看见岩罕蹲在竹楼前写信的样子,阳光穿过棕榈叶,在他发梢镀上金边。
“听说那姑娘才十西岁,比你还小两岁。”下一段字明显写得用力,笔尖把纸戳出小坑,“王富贵那小子喝多了在村口喊,说傣族女人就得关在竹楼里绣花……”
秋月猛地折起信纸,指甲掐进掌心的老茧。远处的焊接车间传来刺啦声,火花映在芒果树的叶子上,像极了竹溪村篝火晚会上的火星。她想起奶奶的断发绣帕子,想起十六岁那年被村长烧毁的职高通知书,突然觉得这棵芒果树的树荫,比竹溪村的吊桥阴影更让人喘不过气。
“蛮子,躲这儿偷闲呢?”小西川的声音从围墙外传来,姑娘嘴里叼着根冰棍,翻墙时裙子挂在铁丝网上,“陈主管找你,说香港客户要看傣族绣片。”
“知道了。”秋月把信塞进裤兜,树皮蹭掉块碎屑,落在她凉鞋上。小西川跳下来,顺手摘了个青芒果,在裙子上擦了擦:“尝不?酸死个人。”
青芒果的酸涩在舌尖炸开,让秋月想起竹溪村的酸角树。小时候她和岩罕偷摘酸角,被奶奶追着打,最后两人躲在澜沧江边分食,江水把脚丫泡得发白。此刻手里的芒果还没熟,果肉硬得硌牙,却比记忆里的酸角更涩。
“岩罕又来信了?”小西川舔着冰棍,眼神瞥向秋月的裤兜,“你们俩……”
“别瞎说。”秋月把芒果核扔进草丛,“他就是个老乡。”
样品间的空调吹得人胳膊起鸡皮疙瘩,陈永强对着显微镜研究绣片,金表在手腕上晃得人眼晕:“客户说要体现原始图腾,你那些缠花能不能弄点带骨头的图案?”
“骨头?”秋月想起竹溪村的萨满图腾,用牛骨刻的人面蛇身像,“用竹篾编骨架,再配线绣?”
“试试。”陈永强扔来捆细竹条,“下午三点前要小样,香港人坐飞机来取。”
竹条在秋月指间发出细碎的断裂声,她想起岩罕编竹筐时的专注神情。每根竹篾都要削成薄片,再用火烤出弧度,做成类似骨头的形状。当她用黑线缠出第一根“肋骨”时,陈永强突然凑过来:“这纹路像肋骨,不错,再加两根脊椎骨。”
“主管,这是傣族的……”
“我不管傣族汉族。”陈永强打断她,“客户要的是野蛮生长的感觉,懂吗?就像你们边疆地区的原始崇拜。”
秋月的手一抖,竹条刺破指尖。血珠滴在绣片上,恰好落在“脊椎骨”的位置,像朵迷你的曼陀罗花。陈永强眯起眼:“这个好,保留血迹,跟客户说这是‘献祭仪式’的象征。”
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绣片上切出明暗相间的条纹。秋月看着那些被赋予“原始崇拜”意义的竹骨绣,突然想起岩罕信里的黄牛彩礼——在竹溪村,两头黄牛能换一个十西岁的新娘,而在这儿,几根竹条能换一张飞往香港的机票。
“李秋月,发什么呆!”陈永强的钢笔敲着桌面,“客户还有半小时到,把绣片缝在皮裙上,要那种……”他突然卡住,皱眉看着秋月的手,“你指甲缝里是什么?”
“竹屑。”秋月把手指藏到背后,想起奶奶总说“女娃子要修指甲,不然嫁不出去”。陈永强突然从抽屉里扔出个指甲刀:“剪了,别让客户看见以为我们用童工。”
指甲刀的金属齿咬掉指尖的倒刺,秋月看着剪下的指甲片掉进垃圾桶,突然想起竹溪村的老银匠——他会把剪下的指甲收进锡盒,说“指甲藏着魂”。此刻她的“魂”正随着竹屑和指甲片,被扫进样品间的角落,混着天鹅绒碎布和过期咖啡渣。
“主管,绣片好了。”她把皮裙挂在人台上,竹骨绣在牛皮上凸起,血迹己经干涸成深褐色,“这样……行吗?”
陈永强绕着人台走了三圈,突然笑了:“行!香港人就吃这一套。”他掏出对讲机,“小张,带客户去展厅,就说我们的‘边疆艺术’绝对震撼……”
秋月躲在样品间的帘子后,听见香港客户的惊叹声:“太有冲击力了!这血迹是真的吗?”陈永强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暧昧:“当然是艺术加工,但灵感来源于少数民族的真实仪式……”
她摸出裤兜里的信,岩罕的字迹在暮色中渐渐模糊。远处的芒果树被夕阳染成金色,某个瞬间,她仿佛看见竹溪村的吊脚楼叠在树冠上,奶奶站在阳台上喊她吃饭,声音混着东莞的汽车喇叭,变成一种奇特的共鸣。
下班后的芒果树下,秋月躺在草地上,看着月光透过树叶在信纸上织出光斑。她想起奶奶的断发绣,想起那些用头发和丝线交织的图案,突然很想摸一摸真正的绣线——不是样品间的化学纤维,而是竹溪村澜沧江边的棉线,带着阳光和草药的味道。
“想什么呢?”岩罕的声音突然在脑海里响起,少年蹲在江边刻竹刀的样子清晰如昨,“等你成了大设计师,给我编个竹骨安全帽呗?”
秋月笑了,笑声惊飞了树上的麻雀。她把信折成纸船,放进厂区的排水沟——水流会带着它绕过焊接车间,绕过样品间,绕过无数个日夜的汗水,最终流向不知道哪里的远方,就像她那些打不通的电话,寄不出的思念,和长在心底的、带刺的梦。
芒果树的枝叶沙沙作响,某个青涩的果子突然坠落,砸在她脚边。秋月捡起果子,摸着粗糙的表皮,想起陈永强说的“带刺才能活下去”。或许就像这颗芒果,要经过漫长的酸涩时光,才能在某个清晨,被阳光镀上成熟的金黄。而她,愿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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