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的吊扇转得吞吞吐吐，李秋月趴在铁架床上，借着台灯的光穿针引线。小西川翘着二郎腿啃鸡爪，眼睛盯着她手里的绣绷：“蛮子，你这孔雀尾巴上的银线，比样品间的还亮堂。”
“废料堆捡的。”秋月头也不抬，银线在碎布上绕出孔雀翎羽的纹路，“陈主管说这叫‘边角料再利用’。”
“扯呢！”小西川把鸡骨头扔进泡面桶，“他上周还骂我捡碎布擦鞋，双标狗。”她突然凑近，指甲油蹭到秋月的绣绷，“哎，给姐绣块手帕呗？我初恋男友从西川来，得送点体面东西。”
“没空。”秋月想躲，却被小西川攥住手腕，“求你了！就绣朵茶花，我出五块钱！”
五块钱。秋月顿了顿，想起奶奶信里说降压药快吃完了。竹溪村的药铺没有那种白色小药片，得托人从镇上带，一片就要两毛五。她摸了摸枕头下的铁皮盒，里面的银元还是温热的，那是今天发的加班费。
“先给钱。”她把绣绷往旁边推了推，“绣坏了不退。”
小西川欢呼一声，从胸罩里掏出张皱巴巴的五元钞票：“随便绣！反正他不识字，看着花哨就行。”
这单生意像块扔进湖面的石头，很快在女工间传开了。第三天夜里，阿花抱着堆白手帕爬上秋月的上铺，香水味混着汗味扑面而来：“妹妹，帮姐姐绣十块！香港老板说要送二奶，指定要民族风！”
“十块？”秋月看着堆成小山的手帕，“我哪有时间？”
“我帮你放风！”阿花举起个小镜子，“线长一来我就咳嗽，保证不耽误你！”她突然压低声音，“赚了钱咱们买雪花膏，隔壁厂的小姐妹说，友谊牌的能去颈纹！”
于是，每个夜班后的深夜，302宿舍的铁架床下都会亮起台灯。秋月趴在床上，膝盖顶着绣绷，银线在指尖翻飞。阿花坐在梯子上望风，嘴里叼着从样品间顺来的烟，时不时咳嗽两声——有次线长真的推门进来，她急得把烟头按在大腿上，烫出个指甲盖大的疤。
“没事。”阿花对着月光看腿上的伤，“反正香港老板喜欢带刺的。”
绣到第七块手帕时，秋月的颈椎己经疼得抬不起头。小西川看不下去，扔来个用碎布缝的颈枕：“蛮子，你这是拿命换雪花膏啊！”她戳了戳绣绷上的孔雀，“要不咱涨价？十块钱一块，爱买不买！”
“别。”秋月揉着脖子，“五块钱她们还得咬咬牙，十块……”她想起阿依上次分米饭给弟弟，自己饿到头晕，“就这样吧，能帮一个是一个。”
月底的工资条发下来时，秋月看着“加班费”一栏的数字，心跳得厉害。她悄悄溜出厂区，在镇上的百货公司买了瓶友谊牌雪花膏，铝盒上印着穿旗袍的上海女人，眉眼弯弯的，像竹溪村的老月亮。
“给我包严实点。”她对售货员说，“寄到云南边疆。”
包裹单上的字写得歪歪扭扭，秋月在“物品名称”一栏犹豫了很久，最后填上“日用品”。她摸出工资条，想了想，又折成小方块塞进包裹——奶奶总说“纸上的字比口头实在”，或许这样，老人就能知道，她在外面不是“当窑姐”，而是真的在赚钱。
回厂区的路上，阿花突然挽住她的胳膊：“妹妹，今晚八点，工厂后墙的芒果树下……”她神秘地眨眨眼，“香港老板的司机说，有个台湾商人想买咱们的绣品，出二十块钱一块！”
秋月的脚步猛地顿住，手里的雪花膏铝盒硌着肋骨。二十块，足够给奶奶买三个月的降压药，还能给岩罕买本新的《焊工手册》。她想起样品间的傣族裙，想起陈永强说的“带刺才能活下去”，突然觉得后颈的汗水不再黏腻，而是像澜沧江的浪花，推着她往某个明亮的方向走。
“去。”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比缝纫机的针头还坚定，“但得按我的规矩来。”
夜里八点，月亮刚爬上芒果树。秋月摸着怀里的绣绷，里面藏着她新设计的图案——孔雀踩着竹枝，尾羽上的银线拼成傣文“自由”。阿花在旁边抖着腿，高跟鞋跟敲着围墙：“来了来了！开着桑塔纳呢！”
车灯照亮芒果树的瞬间，秋月看见车里下来个戴眼镜的男人，西装革履的样子让她想起陈永强。男人接过绣绷，用放大镜看了很久，突然说：“小姑娘，这孔雀的眼睛……怎么是活的？”
“用了缠花绣的光影法。”秋月想起奶奶教她的诀窍，“不同角度看，眼神会动。”
男人点点头，从皮夹里抽出张钞票：“三十块，这块我要了。剩下的全按这个风格做，有多少要多少。”
三十块。秋月的指尖触到钞票的纹路，突然想起竹溪村的老织布机，每道经纬线都织着日子的重量。她看着男人钻进桑塔纳，车灯扫过她攥着钞票的手，突然觉得这不是交易，而是把竹溪村的月光，一针一线地绣进了东莞的黑夜。
回到宿舍，阿花举着钞票在床上打滚：“发了发了！明天就去买雪花膏！”秋月没说话，摸出铁皮盒，把钞票叠好放进去。在工资条旁边，它们像两片不同的叶子，一片带着工厂的机油味，一片带着芒果树的清香。
窗外，芒果树的影子在墙上晃荡，像极了竹溪村吊桥上的索链。李秋月摸出竹制口弦琴，对着月光吹了段小调——那是岩罕教她的情歌，以前她总骂“酸溜溜的”，此刻却觉得每个音符都像绣线，把她和千里之外的竹溪村，轻轻缝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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