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莞的月亮总是蒙着层灰，像被工厂的烟尘腌过的鸭蛋。李秋月蹲在工厂后墙的芒果树下，膝盖上的绣绷跟着心跳微微发颤。阿花靠在围墙上抽烟，高跟鞋尖敲着水泥地：“别抖了，台湾老板的司机说那人九点准到，有钱的主儿都守时。”
“真能卖二十块？”秋月摸了摸绣绷边缘的银线，孔雀的眼睛在暮色中泛着微光，“上次小西川的茶花才五块。”
“笨！”阿花弹了弹烟灰，“民族风懂不懂？上次那个香港老板把你的绣片别在西装上，说是什么‘东方神秘主义’！”她突然压低声音，“一会儿你别说话，我来谈价，免得被人看出是生手。”
远处传来汽车喇叭声，两道车灯刺破夜幕。秋月看见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停下，车门打开时，她闻到一股和陈永强办公室一样的檀香味道。下来的男人戴着金丝眼镜，西装裤脚卷着，露出脚踝上的纹身——是朵正在凋谢的玫瑰。
“林老板，久等了！”阿花立刻堆出笑脸，高跟鞋咔嗒咔嗒迎上去，“这就是我跟您说的傣族绣娘，手艺绝了！”
林老板没说话，蹲在秋月跟前，手电筒的光束扫过绣绷。秋月攥紧手心，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混着芒果树的沙沙声。光束在孔雀眼睛上停住，男人突然用闽南语说了句什么，嘴角扬起笑意。
“他说什么？”秋月小声问。
“夸你呢！”阿花挤挤眼，“问这孔雀是不是活的，怎么眼珠会转。”
林老板摸出放大镜，仔仔细细研究每一道缠花针脚，手指偶尔碰到秋月的指尖，凉得像块冰。半晌，他首起腰，从皮夹里抽出张钞票：“三十块，这块我要了。”
秋月的瞳孔猛地收缩——那是张五十元的钞票，绿色的票面在月光下泛着油光。阿花倒吸一口凉气，高跟鞋差点崴到：“老板，您这是……”
“我说三十。”林老板又抽出一张十元，“多的算定金，按这个样式，明天给我二十块。”他指了指孔雀脚下的竹枝，“把这竹子换成骷髅头，要有那种……”他顿了顿，“死亡的美感。”
“可这是傣族的……”秋月脱口而出，话没说完就被阿花踩了脚。
“没问题！”阿花赔着笑，指甲掐进秋月的胳膊，“明天晚上十点，还是这儿交货！”
汽车轰鸣着驶离，尾气裹着檀香钻进秋月的鼻子。她看着手里的六十块钱，突然觉得比在样品间熬三天夜还沉。阿花在旁边絮絮叨叨：“看见没？骷髅头多好，比孔雀霸气！明天去废料堆多捡点银线……”
“我不想绣骷髅头。”秋月突然说，声音不大却很坚定。
“你疯了？”阿花转身盯着她，烟头在夜色中明灭，“三十块钱一块！够你在流水线干两天的！”
“那是竹溪村的竹枝。”秋月摸了摸绣绷上被月光照亮的竹节，“骷髅头……像王富贵他爹坟头的碑。”
阿花愣住了，手里的烟头掉在地上。远处的焊接车间突然迸出一串火花，照亮了秋月紧抿的嘴唇。过了半晌，姑娘突然蹲下来，用脚尖碾灭烟头：“行，听你的。咱绣别的，反正那孙子也不懂傣族不傣族。”
回到宿舍时，小西川正在用秋月的绣绷绣鞋垫：“蛮子，你这缠花针法缝鞋底特结实！”看见她们手里的钞票，眼睛立刻亮了：“乖乖，发大财了？”
“别声张。”阿花把门锁死，从枕头下摸出个铁皮盒，“明天去买银线，再弄点便宜布料，咱……”她突然看向秋月，“你说，绣什么既能卖高价，又不糟践你那竹枝？”
秋月没说话，摸出岩罕寄来的信。信纸边缘己经起毛，少年在末尾画了只歪歪扭扭的孔雀，尾巴上缀着焊枪的火花。她突然抓起笔，在废纸上画下新的图案：孔雀展开尾羽，每根翎羽上都缠着细如发丝的焊枪，背景是竹溪村的吊脚楼和澜沧江的波浪。
“就绣这个。”她把纸递给阿花，“叫‘孔雀衔火’。”
“火？”小西川凑过来，“会不会太惹眼？”
“惹眼才好。”阿花敲了敲铁皮盒，“香港人就爱带点邪乎劲儿的，说是什么‘工业与原始的碰撞’。”她突然抓住秋月的手，指甲在她虎口的老茧上划了道，“记住，明天交货时别说这是焊枪，就说是‘傣族神火’，能驱邪的！”
深夜的铁架床上，秋月借着走廊的光穿针引线。银线在她指间穿梭，焊枪的轮廓渐渐清晰，突然想起陈永强说的“带刺才能活下去”。或许这就是她的刺——用傣绣裹着焊工梦，在钢筋水泥里开出带火的花。
凌晨三点，“孔雀衔火”的第一块绣品完成。秋月摸着焊枪图案的金属骨架，突然觉得这不是绣品，而是岩罕寄来的焊接示意图，是奶奶断发绣里的月光，是她在样品间偷偷画的焊工笔记。
“睡会儿吧。”阿花翻了个身，“明天还要应付那个台湾佬。”
秋月没答话，摸出铁皮盒，把工资条和卖绣品的钱叠在一起。工资条上的数字被台灯照得发亮，旁边是奶奶的降压药说明书，每一行字都像她绣出的针脚，密密麻麻，却缝着希望。
窗外的月亮不知何时变得清亮，芒果树的影子投在绣绷上，像极了竹溪村吊桥上的索链。李秋月轻轻吹了声口哨，远处传来夜班火车的轰鸣，她知道，这列火车会带着她的绣品，带着她的梦，驶向某个连她自己都看不清的远方。
而她，只需要攥紧手里的针，让每一针都穿过布料，穿过流言，穿过所有质疑的目光，最终绣出属于自己的，带着火光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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