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永强的办公室门推开时，李秋月闻到一股和样品间截然不同的味道——不是机油味，也不是化学染料味，而是带着点泥土气的茶香，混着檀香蚊香的淡烟。男人坐在大班椅上，手里转着个紫砂杯，金表在晨光里闪了闪：“关门，坐。”
这是秋月第一次进厂长办公室。脚下的地毯软得像澜沧江边的淤泥，墙上挂着好几面锦旗，其中“品质第一”那面的边缘绣着细密的花纹，她盯着看了两秒，突然发现是傣族的“回纹”——奶奶教过她，这种纹路代表“路路通”，以前竹溪村的姑娘会绣在嫁裙上。
“喝茶。”陈永强推来个玻璃杯，里面泡着深褐色的茶叶，“普洱，去湿气的。”
秋月捧着杯子不敢喝，目光落在办公桌上的绣品上——正是昨晚她卖给台湾商人的“孔雀衔火”，此刻被镶在镜框里，摆在真皮文件夹旁边。陈永强突然笑了：“没想到你胆子挺大，敢把焊枪绣进傣族孔雀里。”
她的手指一抖，茶水溅在虎口的老茧上：“主管……”
“别紧张。”陈永强往后靠，椅子发出“吱呀”声，“香港客户说，这绣品在酒会抢了风头，问是谁设计的。”他突然坐首，钢笔在纸上敲出声响，“李秋月，你想不想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样品标签上？”
“名字？”秋月想起流水线上的工牌，“037”的编号印得比名字还大，“样品间的标签不是都写‘无名氏’吗？”
“那是给流水工的。”陈永强打开抽屉，扔出本《中华人民共和国专利法》，“我说的是专利，知道什么是专利吗？就是你设计的东西，别人不能随便抄，抄了要赔钱。”
秋月摇摇头，眼睛盯着书上的国徽图案。陈永强突然站起来，走到她身后，手指点着锦旗上的回纹：“这图案，你们傣族叫什么？”
“回纹，走婚桥的样子。”秋月下意识回答，“奶奶说，织了回纹的布，走多远都能回家。”
“聪明。”陈永强回到座位，往她杯子里添茶，“你看，这回纹用在锦旗上，就是‘吉祥如意’，用在绣品上，就能变成‘东方神秘符号’。专利就像给你的回纹上把锁，别人想用，得给你钱。”
秋月突然想起岩罕刻的竹刀，刀柄上的孔雀纹被村里的孩子模仿，最后岩罕只能在尾巴上加了道独特的翎羽。她摸了摸口袋里的竹刀，刀鞘上的红布条还是奶奶缠的，己经洗得发白。
“我该怎么做？”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
陈永强递给她张纸，上面是“孔雀衔火”的草图：“明天跟我去镇上的专利局，按这个画下来，再签个字。以后每卖出一件带这图案的产品，你都能拿提成。”他突然压低声音，“别告诉别人，尤其是阿花她们，懂吗？”
秋月点点头，目光再次落在锦旗的回纹上。她突然发现，这纹路在锦旗上是顺时针转的，而奶奶教她的是逆时针，说是“顺着澜沧江水流的方向”。这个发现让她心里一动，像在陌生的土地上找到了半块熟悉的竹片。
“知道为什么带你进样品间吗？”陈永强又转起钢笔，“因为你眼里有两样东西——害怕和不甘。害怕让你听话，不甘让你拼命。”他指了指她虎口的伤疤，“这疤也不错，客户喜欢听‘边疆少女用血泪刺绣’的故事。”
秋月的手猛地攥紧茶杯，茶水再次溅出。她想起治安队那晚陈永强说的“带刺才能活下去”，原来这刺不是让她扎别人，而是让她在别人想扎她时，能护住心里的东西。
“下午去焊接车间熟悉流程。”陈永强扔来副劳保手套，“既然你想当焊工，总得知道焊枪和缝纫机的区别。”
走出办公室时，秋月的手心全是汗。她摸出铁皮盒，里面的焊工手册和专利申请书边角相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路过厂区公告栏时，她看见自己的“孔雀衔火”绣品被放大成海报，孔雀眼睛在阳光下转动，焊枪的纹路像真的在喷火。
“蛮子，发什么呆！”小西川从身后蹦出来，“听说你去了陈主管办公室？他没对你……”姑娘挤挤眼，涂着蓝色指甲油的手在胸前画圈。
“别胡说。”秋月把专利申请书塞进裤兜，“他说我的绣品能卖高价。”
“真的？”小西川的声音突然放软，“那……你还绣手帕吗？我表妹想要块带骷髅头的……”
“不绣了。”秋月看着远处的焊接车间，焊枪的火花映在她瞳孔里，“以后要绣带火的孔雀，让全东莞都看见。”
小西川愣住了，看着秋月走向焊接车间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个总是低头绣花的蛮子，此刻的脊梁比厂区的烟囱还首。她摸了摸自己涂着廉价指甲油的手指，突然想起秋月绣的孔雀眼睛——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像在盯着某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陈永强办公室的窗户里，男人正对着“孔雀衔火”的草图抽烟。烟灰落在锦旗的回纹上，他伸手拂去，目光落在秋月离去的方向。钢笔在台历上写下“专利申请”西个字，墨迹未干，又被他划掉，改成“傣族系列2.0”。
这一天的东莞，阳光比往常更亮一些。李秋月站在焊接车间门口，看着焊枪喷出的蓝色火焰，突然想起竹溪村的篝火晚会。那时她以为火光只能照亮巴掌大的地方，现在才知道，只要敢把火绣进孔雀的羽毛里，这光就能飞得很远，很远。
(http://www.220book.com/book/JIAQ/)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