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楼里的酸角木床吱呀作响，李秋月跪在床边，用汤匙轻轻吹着碗里的药汤。奶奶的咳嗽声像破了洞的风箱，每一声都让她想起东莞工厂里那台老掉牙的锁边机。岩罕蹲在火塘前煎药，松木柴噼啪作响，火星子溅在他新添的焊工护腕上——那是秋月用样品间的废皮料给他缝的。
“奶，喝药了。”秋月扶着奶奶坐起，注意到老人后颈的白发又多了，稀疏得能看见头皮。奶奶却盯着她手里的搪瓷碗：“这不是草药汤？”
“是西药，消炎的。”秋月想起陈永强塞给她的药盒，上面印着英文，“东莞买的，贵着呢。”
奶奶皱着眉喝下药，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你身上咋有股怪味？”
“啥味？”秋月凑近闻了闻，是陈永强办公室的普洱茶香混着焊枪的硝烟味。
“汉人的味。”奶奶松开手，目光落在她胸前的铁皮盒上，“赚大钱了？”
“没……”秋月摸出茶叶蛋，剥了壳递过去，“厂里发的。”
奶奶咬了一口，蛋黄噎在喉咙里：“比竹溪村的野鸡蛋香。”她突然指着窗边的陶罐，“把你带的茶泡点，我闻着像村长家的普洱。”
瓷杯里的茶水在煤油灯下泛着琥珀色，奶奶捧着杯子，指尖着杯沿的缺口——那是秋月七岁时摔的。老人轻轻抿了一口，突然笑了：“这茶比村长家的香，他那壶肯定是掺了树皮。”
秋月鼻子一酸，想起村长儿子王富贵撕碎她职高通知书的那个下午。奶奶当时蹲在地上捡碎片，边捡边骂：“读书有啥用？女娃子终究要嫁人。”此刻床头的藤箱上，却放着一本用浆糊粘得歪歪扭扭的本子，封面上“职业高中”西个字缺了角，像被野兽啃过的树叶。
“奶……”她伸手摸向那本子，浆糊的味道混着草药味，“你留着……”
“撕了怪可惜的。”奶奶把茶杯放在藤箱上，杯底在通知书上压出个圆形的印，“反正你也当不了大学生，留着糊墙缝也好。”
岩罕突然起身，碰倒了火塘边的药罐：“我、我去江边打水！”秋月看着他逃跑似的背影，想起十六岁那年，他帮她从篝火里抢出半张焊工证，头发被火烧焦了一片。
“别听岩罕那小子瞎吹。”奶奶突然说，“他说你在东莞当设计师，骗鬼呢。”老人摸出枕头下的傣绣帕子，孔雀尾羽的银线断了三根，“女娃子家，绣绣花就行，别学那些……”她突然咳嗽起来，没说完的话散在澜沧江的涛声里。
秋月替奶奶盖好毯子，指尖触到床单下的硬物。抽出来一看，是个铁皮盒，里面装着晒干的艾草、半块银元，还有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穿着焊工服，站在澜沧江吊桥边，怀里抱着个咧嘴笑的小女孩。
“你爹走的时候，把焊工证塞在这盒子里。”奶奶的声音突然轻了，“他说等你长大，就知道啥叫‘铁饭碗’。”
窗外传来岩罕的脚步声，秋月慌忙把盒子塞回床单下。老人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王富贵他爹说，女娃子摸焊枪要遭报应……可你爹说，焊枪能焊住穷日子的裂缝。”
秋月的手猛地攥紧，虎口的老茧蹭到床单的粗布纹路。她想起陈永强办公室的锦旗，想起“孔雀衔火”的专利申请书，突然觉得奶奶床头的职高通知书和父亲的焊工证，其实是同一块布料上的经纬线，织着同样的倔强。
后半夜，奶奶终于睡着了，眉头却还皱着。秋月摸出铁皮盒，里面陈永强多给的两百块钱还在，钞票上的油墨味混着普洱茶香。她想起男人说“回来时带点芒果干”，突然很想告诉他，竹溪村的芒果树刚结果，青生生的，像极了她没做完的焊工梦。
岩罕蹲在竹楼外抽烟，火光映着他手臂上的焊工疤痕。秋月递去块从东莞带的巧克力，他咬了一口，皱着脸说：“太甜，像傣族的糯米粑粑。”
“想当焊工吗？”秋月看着他护腕上的孔雀绣纹，“我在东莞打听到，有个傣族师傅开培训班……”
“你呢？”岩罕打断她，“不绣你的孔雀了？”
澜沧江的水在月光下泛着银光，远处的吊桥像根断了的琴弦。秋月想起奶奶喝普洱茶时的表情，想起床头那本粘起来的通知书，突然笑了：“绣，怎么不绣？不过这次，我想在孔雀爪子里焊把枪。”
岩罕愣了愣，突然大笑起来，笑声惊飞了树上的夜鸟。他摸出随身携带的竹刀，在月光下刻下新的纹路——这次不是孔雀，而是只握着焊枪的手，指尖缠绕着傣族的缠花绣纹。
竹楼里传来奶奶的咳嗽声，秋月起身往屋里走，岩罕突然抓住她的手腕：“秋月姐，其实你奶……”
“我知道。”秋月看着他手里的竹刀，刀刃上的火光跳动，“她比谁都清楚，有些东西是撕不碎的。”
黎明时分，竹楼外的梆子敲响。秋月喂奶奶喝了粥，把普洱茶罐放在藤箱最显眼的位置。阳光穿过竹墙的缝隙，照在那本职高通知书上，浆糊粘合的地方泛着微光，像一道正在愈合的伤口。
奶奶摸着她的辫子，突然用傣语唱起了歌。那调子不是送嫁歌，而是父亲生前最爱哼的小调，歌词里混着焊枪的轰鸣和澜沧江的浪声。秋月靠在老人怀里，听着这走调的旋律，突然明白——有些梦，就像竹溪村的吊桥，哪怕被风雨吹得摇晃，只要根还在，就永远断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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