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莞的太阳把柏油路晒得发软，李秋月蹲在兴达制衣厂对面的梧桐树下，盯着招工牌上的红漆字——“年龄18-25岁，熟练工优先”。她摸了摸辫子梢的枯黄发尾，想起竹溪村的淘米水养发偏方，突然觉得那些棕黄色的发丝此刻格外刺眼。
“妹子，要染头发不？”路边小摊的老板娘挥着扇子，塑料盆里的黑色液体泛着可疑的光泽，“一洗黑，五块钱，染完立马显老成！”
秋月往后缩了缩，竹筐里的焊工手册硌着膝盖。老板娘突然压低声音：“看你就像来打工的，我跟你说，上个月有个妹子跟你差不多年纪，染了我的头发，首接过了面试！”
“真的？”秋月盯着盆里的液体，想起陈永强办公室的普洱茶汤，“会不会掉颜色？”
“放心！”老板娘拍着胸脯，胸脯上的金项链晃得人眼晕，“我自己都用，昨天刚染的！”她转过脸，后颈露出半截没染匀的白发，“看见没？乌黑发亮！”
梧桐叶在头顶沙沙响，远处的电子厂传来午休的铃声。秋月摸出裤兜里的五元钞票，递过去时手指发抖——这是她仅剩的零钱，原本打算买个面包。老板娘接过钱，熟练地往她头发上抹液体：“低头，别沾到衣服上，这玩意洗不掉。”
黑色液体顺着发丝往下淌，刺鼻的氨水味熏得她眼睛发酸。老板娘一边抹一边唠叨：“妹子属啥的？一会儿面试得记牢了。”
“属……属龙。”秋月想起岩罕的生肖，他比自己大两岁，“1976年生的。”
“哟，那正好十八！”老板娘捏着她的辫子搓揉，“记住了，别管谁问，咬死了说十八，眼睛别躲躲闪闪的，不然一看就是撒谎！”
染好的头发贴在脖子上，又黏又重。秋月在小摊的镜子前照了照，原本的棕黄色变成死气沉沉的黑，衬得脸色更加苍白。老板娘满意地点点头：“不错，像个老成的！对了，把辫子扎紧点，显得精神！”
秋月照做了，发绳勒得头皮发疼。她想起奶奶给她梳辫子时总说“松松的才好看”，此刻却觉得越紧越好，紧到能把十六岁的自己勒进十八的壳里。
“谢了。”她往招工牌方向走，老板娘突然喊住她：“妹子，要是被识破了，别说在我这儿染的啊！”
工厂门口的保安还是老面孔，手电筒的光束扫过她的脸时，秋月故意扬起下巴，模仿阿花平时的神态：“我来应聘焊工。”
“焊工？”保安上下打量她，目光在她胸前的竹筐上停留，“证件。”
秋月摸出铁皮盒里的假身份证，塑料皮上的“1976”字样被她用铅笔描过，显得更清晰。保安接过证件，对着阳光照了照：“你这头发……咋黑得跟碳似的？”
“老家染的植物染。”秋月想起老板娘教的话，“显稳重。”
保安没再说话，扔回证件：“进去往左拐，焊接车间找刘主任。”
穿过厂区时，秋月听见几个女工在背后嘀咕：“这妹子看着眼熟，是不是之前在样品间的？”她加快脚步，静澜先生的故事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焊枪的轰鸣声越来越响，像极了竹溪村雨季的雷声。焊接车间的铁门敞开着，热浪裹着金属味扑面而来，她摸了摸裤兜里的焊工手册，突然想起陈永强说的“带刺才能活下去”——此刻她的刺，就是这头假惺惺的黑发，和那句重复了无数遍的“我十八”。
刘主任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胳膊上的焊工疤痕比岩罕的还深。他接过秋月的“简历”——其实是张写着“会傣绣、能吃苦”的废纸，突然笑了：“小丫头，知道焊工要考操作证不？”
“知道。”秋月想起陈永强办公室的《焊工安全操作手册》，“我可以先当学徒，不要工资都行。”
刘主任挑眉：“不要工资？”他突然提高声音，“现在的小姑娘，要么想傍大款，要么想走捷径。”他指了指门口的焊机，“去，把那两块铁板焊上，能焊稳就留下。”
焊机的蓝光刺痛眼睛，秋月戴上面罩，突然想起父亲照片里的焊工服。焊枪在手里发抖，第一滴焊珠落下时，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混着机器的轰鸣。刘主任在旁边抽烟，烟灰落在她染黑的头发上，烫出个小焦痕。
“手太抖。”刘主任碾灭烟头，“明天再来，要是还这样，趁早回家绣花去。”
走出车间时，秋月摸了摸头发上的焦痕，突然笑了。她知道，这道痕迹比任何染发剂都更像十八岁的勋章——那是她离焊工梦最近的一次，近到能闻到焊枪的硝烟味，近到能看见铁板上的焊珠，像傣族孔雀的眼睛，在火光中一眨一眨。
夜里的宿舍还是老样子，小西川看见她的黑发，差点把嘴里的辣条喷出来：“蛮子，你这是cosplay黑山老妖？”
“闭嘴。”秋月摸出从老家带来的傣绣线，“有针线吗？我要补裤子。”
“哟，还不好意思了？”小西川递来个针线包，“我懂，染黑头发装老成，说不定能勾到哪个主管……”
“说什么呢！”秋月的针扎进手指，血珠滴在裤子上，“我要当焊工。”
小西川突然安静了，盯着她手里的绣线：“焊工？你知道女焊工要喝多少酒才能拿到证吗？”她突然压低声音，“陈主管最近在跟焊接车间的项目，你要不要……”
“别说了。”秋月咬断线头，“我自己能行。”
深夜，铁架床上，秋月借着走廊的光看焊工手册。染黑的头发蹭着枕套，散发出淡淡的氨水味。她摸出岩罕刻的竹刀，在手册扉页写下：“1994年7月15日，第一次焊枪，手抖，但没哭。”
窗外的月亮被工厂的烟尘遮住，只露出模糊的轮廓。秋月想起竹溪村的满月，想起奶奶在吊桥上唱的歌，突然觉得此刻的黑暗不再可怕——因为她知道，只要攥紧焊枪，总有一天，能焊出属于自己的月亮，哪怕它带着氨水味，带着焊枪的疤痕，带着那句重复无数次的“我十八”。
这一夜，她梦见自己成了真正的焊工，焊枪在手里稳如磐石，焊珠落下时开出傣族孔雀的羽毛，每一根翎羽上都刻着“十八”两个字，像奶奶绣在嫁裙上的回纹，路路畅通，永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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