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莞的七月像个大蒸笼，李秋月蹲在焊接车间门口蹭掉焊枪上的焊渣，手指被烤得发烫。刘主任叼着烟路过，鞋尖踢了踢她脚边的焊条：“明天开始跟组，别给老子丢脸。”她慌忙点头，后颈的黑发被汗水粘成一缕，里面藏着道新烫的焦痕——今早焊错位置时留下的。
阿花在宿舍楼下等她，手里举着个油纸包：“快走！给你买了好东西！”姑娘的碎花衬衫领口别着朵假花，是从样品间顺的废料，“知道今天啥日子不？”
秋月摸了摸口袋里的焊工手册，扉页的日期被汗水浸湿：1994年7月20日。她当然知道，今天是她十六岁生日，可在竹溪村，女孩的生日从来都是跟着嫁期算的，奶奶说“生辰八字早给了月老”。
“大排档走起！”阿花拽着她往厂区外跑，高跟鞋踩过碎玻璃，“我跟小西川凑钱给你买了鸡蛋面，加俩蛋！”
路边大排档的塑料棚被风吹得哗哗响，老板正在收晒干的辣椒。阿花熟门熟路地掀开竹帘：“刘婶，来两碗鸡蛋面，多放葱花！”转头又对秋月眨眨眼，“我跟她说你满十八了，不然不让卖啤酒。”
塑料凳上沾着不明油渍，秋月用袖口擦了擦才坐下。阿花从胸罩里摸出包辣条，分给她一根：“尝尝，西川特产，辣死算球！”姑娘的指甲又涂了新颜色，枚红色的，像竹溪村的野莓。
鸡蛋面端上来时，热气模糊了秋月的眼镜——那是她在旧货市场买的平光镜，为了显得老成。阿花把煎蛋拨到她碗里：“快吃，吃完许个愿，说不定能嫁给香港老板！”
“胡说。”秋月咬了口蛋，油星溅在焊工服上，“我想当焊工。”
阿花突然笑了，笑声混着大排档的嘈杂：“焊工？妹子，你知道焊接车间的男人怎么说吗？说女焊工都是……”她突然压低声音，“都是被焊枪开过光的，嫁不出去。”
秋月没说话，低头搅着面条。远处的天空突然暗下来，风卷着沙尘刮过街道，塑料棚的支架发出吱呀声。阿花抬头看天：“坏了，要下暴雨！”
雨点砸下来时，她们刚跑到五金店的屋檐下。阿花的假睫毛被雨水冲得耷拉下来，她骂骂咧咧地摘下来，扔进垃圾桶：“妈的，五块钱一副呢！”
街道瞬间变成河流，霓虹灯的光碎在积水里，像撒了把彩色玻璃渣。秋月看着自己映在水里的倒影，黑头发贴在脸上，焊工服的口袋鼓着，里面装着岩罕送的竹刀。阿花突然指着街对面：“看！那个发廊妹穿的是不是傣族裙？”
红色的傣裙在雨幕中格外刺眼，姑娘的裙摆短得露出大腿，银铃铛在脚踝上晃荡。秋月攥紧竹刀，想起奶奶的断发绣帕子，想起竹溪村的姑娘们把裙摆浸在澜沧江里的样子。阿花啐了口：“，好好的裙子被穿成这样！”
“别说了。”秋月的声音发颤，“那是孔雀纹。”
“管他什么纹，”阿花摸出根烟点燃，“在这儿，能换钱的就是好纹。”她突然把烟塞给秋月，“尝尝，男人抽的红塔山，壮胆。”
烟头烫到嘴唇的瞬间，秋月想起陈永强办公室的茶香。她呛得咳嗽起来，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掉，却分不清是被烟辣的还是被眼前的景象刺的。阿花拍着她的背笑：“蛮子，你这哭相跟我第一次接客时一模一样。”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当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时，街道己经积了半尺深的水。阿花挽起裤脚：“走，回宿舍，明天还要上班呢。”秋月却蹲下来，用手指在积水里划动，画出孔雀的轮廓，尾羽上的每根翎羽都闪着霓虹的光。
“走吧！”阿花拽起她，“再晚门禁了！”
回到宿舍时，小西川正在用秋月的傣绣线绣鞋垫：“生日快乐！”姑娘举起鞋垫，上面歪歪扭扭绣着“招财进宝”，“知道你不爱吃蛋糕，给你绣双鞋垫，保准焊工梦成真！”
秋月摸着鞋垫上的针脚，突然笑了。阿花扔来包泡面：“趁热吃，加了火腿肠！”她晃了晃手里的酒瓶，“小西川从仓库顺的米酒，今晚不醉不归！”
米酒的味道像竹溪村的糯米酒，甜中带酸。秋月喝了两口，觉得脑袋发晕。小西川突然指着她的头发：“蛮子，你这头发咋回事？黑得像块炭！”
“染的。”秋月摸了摸发梢，染剂己经开始褪色，露出底下的棕黄，“为了装十八。”
“装什么装！”阿花突然拍桌子，“十八又咋了？咱们干的活比男人还累，谁管你属龙属蛇！”她的眼睛发亮，“我跟你们说，我明天就去样品间找陈主管，说我会绣骷髅头，说不定能涨工资！”
夜里，秋月躺在铁架床上，听着阿花和小西川的呼噜声。窗外的月光照在焊工手册上，她摸出竹刀，在扉页又写了行字：“十六岁生日，喝了米酒，看了假孔雀，想奶奶。”
楼下的大排档还亮着灯，有人在唱《容易受伤的女人》。秋月摸出铁皮盒，里面的专利申请书被翻得卷了边，陈永强的联系方式用红笔圈了又圈。她想起白天焊接时的蓝光，想起发廊妹的红裙子，突然觉得十六岁的自己像团乱线，却又分明在乱线里摸到了线头——那是焊枪，是傣绣，是无论如何都要攥紧的东西。
雨又下起来了，打在铁皮屋顶上，像极了竹溪村的暴雨。秋月闭上眼睛，在黑暗中看见奶奶坐在吊桥上，手里攥着她的傣绣帕子，而她自己，正举着焊枪，在暴雨中焊出一道彩虹，连接着东莞的霓虹和竹溪村的星光。
这一晚，她睡得格外安稳，梦里没有流言，没有年龄造假，只有焊枪的蓝光和傣族孔雀的啼鸣，在十六岁的生日雨中，织出一片属于她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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