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莞的蝉鸣在八月的午后变得粘稠,李秋月蹲在焊接车间的更衣间里,用袖口擦了擦焊枪上的焊渣。阿花突然撞开木门,手里挥舞着个牛皮信封:“蛮子!你奶奶来信了,邮票上印着大象呢!”
信封上的邮戳盖得歪歪扭扭,“云南竹溪”西个字被雨水洇湿了一角。秋月摸出里面的信纸,奶奶的字迹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有的地方墨团晕开,像是写信时掉了眼泪:“秋月,村长儿子王富贵上山偷砍樟树,摔断了腿, villagers 都说他遭了报应……”
“报应?”阿花探过头来,睫毛上的假睫毛胶沾着焊渣,“偷树摔断腿,活该!”她突然指着信纸上的歪歪扭扭的字,“这‘遭了报应’西个字咋像男人写的?”
“岩罕帮着写的。”秋月想起少年布满老茧的手,他在竹溪村小学念过两年书,是寨子里少数会写工整汉字的年轻人,“奶奶说,王富贵摔断腿那天,手里还攥着半根孔雀羽毛。”
小西川突然从衣柜里钻出来,手里举着个面包:“孔雀羽毛?是不是你绣的那种?”她的工牌挂反了,“038”的编号晃来晃去,“听说傣族的孔雀是神鸟,碰不得!”
秋月没说话,指尖划过信纸上的另一处墨迹。奶奶用傣文写了行小字,被岩罕用汉字注了音:“别挂念,我每天喝你寄的降压药,苦得像澜沧江的水。”她想起上个月寄回家的药盒,特意用傣文标了“早晚各一片”,没想到奶奶还是嫌苦。
“看!还有照片!”阿花从信封里抖出张彩色照片,边角卷得像薯片,“这小子谁啊?长得挺精神!”
照片里的岩罕穿着件洗褪色的蓝衬衫,站在滇池边的石阶上,身后是栋正在建设中的高楼,脚手架像巨大的蛛网。他的头发剪得很短,额角晒得黝黑,手里举着个塑料水枪,笑得露出白牙——那是竹溪村孩子过年才能拿到的玩具。
“滇池?”小西川凑近了看,“是不是跟东莞的水库一样大?”她的指甲戳着照片里的高楼,“这楼咋跟咱们厂的烟囱似的,歪歪扭扭!”
秋月摸着照片上的脚手架,想起焊接车间的钢架结构。岩罕在信里说,他在昆明当建筑小工,每天扛水泥袋,“比在竹溪村背竹筐轻快多了”。她突然想起十六岁那年,少年说要学焊工的眼睛,此刻却在照片里看见他握着水枪,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哟,还附了首诗!”阿花捏着张餐巾纸笑出声,“‘滇池水,清又清,高楼底下有个我’——蛮子,你相好的挺有文化啊!”
“别胡说。”秋月抢过纸巾,那是岩罕用铅笔写的打油诗,最后一句被涂掉了,隐约能看出“东莞的月亮”几个字,“他就是个打工的。”
“打工的咋了?”阿花对着镜子补口红,“我表哥在深圳焊空调,一个月赚八百呢!”她突然转身,口红在嘴唇上画了道歪线,“哎,你说,要是岩罕来东莞,咱们西个能不能开个店?我当老板娘,你俩当工人……”
“当什么工人?”秋月叠好信件,塞进铁皮盒,“我要当焊工,他要当建筑工,你俩……”
“我当美容师,小西川当服务员!”阿花打断她,“店名就叫‘竹溪村大富豪’,保准生意兴隆!”
更衣间的铁皮屋顶被太阳晒得发烫,小西川突然指着秋月的头发:“蛮子,你头发又黄回去了,跟岩罕照片里的稻草似的!”
“黄就黄呗。”秋月摸了摸发梢,想起陈永强说的“补染”,却突然不想再染了,“反正焊接车间的男人都戴安全帽,谁管你头发啥颜色。”
下班时,秋月绕到厂区外的电话亭。IC 卡进去时发出“滴”的一声,她盯着按键上的数字,想起奶奶信里的竹溪村区号。听筒里传来熟悉的忙音,比上次更久,久到她以为线路断了,突然听见“嘟——”的长鸣,像澜沧江的汽笛声。
“喂?”她屏住呼吸,“奶奶?”
电流声滋滋作响,夹杂着远处的狗吠。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秋月?”不是奶奶,是岩罕。
“岩罕?”秋月的手心出汗,IC 卡边缘硌得生疼,“你在昆明还好吗?”
“好!”少年的声音带着回音,像是站在空旷的工地上,“我今天搬了三十袋水泥,工头说下周让我学扎钢筋!”他突然压低声音,“我看见电视里说,东莞有焊工培训班,你去了没?”
秋月看着远处的厂房,烟囱正在冒黑烟,像岩罕照片里的脚手架。她想起陈永强办公室的《焊工安全操作手册》,想起焊接车间刘主任的骂声,突然说:“去了,下周开班。”
“那就好。”岩罕笑了,背景里传来搅拌机的轰鸣,“等我攒够钱,就去东莞找你,咱们一起考焊工证!”
挂掉电话时,IC 卡还剩三分钟。秋月摸着铁皮盒里的照片,岩罕手里的水枪在夕阳下闪着光,远处的高楼己经封顶,玻璃幕墙反射着昆明的阳光,像极了东莞工厂的样品间。
夜里的宿舍闷热难耐,阿花打着赤膊躺在下铺,手里挥着本《知音》:“蛮子,给姐念段诗呗,岩罕写的那个!”
秋月看着餐巾纸上的铅笔字,突然念出声:“‘滇池水,清又清,高楼底下有个我。东莞的月亮照不亮竹溪的路,焊枪的火花里有我的魂。’”
小西川突然坐起来,手里的辣条掉在地上:“乖乖,这诗比厂里的标语还带劲!”她摸出根铅笔,“快帮我给老家的相好也写一首,就说‘东莞的螺丝拧不紧我的心,只拧得紧我手上的泡’!”
秋月笑了,笑声混着窗外的虫鸣。她摸出竹刀,在床板下刻下新的纹路——这次是岩罕拿着焊枪站在高楼顶上,脚下是东莞的厂房和竹溪村的吊桥,中间用澜沧江的水连起来。
月光从窗户斜斜切进来,照在铁皮盒的傣绣帕子上。秋月想起奶奶信里的“遭了报应”,想起岩罕照片里的高楼,突然觉得竹溪村的迷信和城市的钢筋水泥,其实都在给她让路——前者让她学会反抗,后者让她看见可能。
这一夜,她梦见自己和岩罕站在东莞最高的楼顶上,手里的焊枪喷出蓝色的火焰,点燃了傣绣孔雀的尾羽。孔雀展开翅膀,驮着他们飞过澜沧江,飞过竹溪村的吊桥,飞向有月光和焊花的远方。
(http://www.220book.com/book/JIAQ/)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