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莞的秋老虎比盛夏更难熬，李秋月在镇派出所的走廊里排了三个小时队，后背的厂服被汗水粘成硬壳。阿花蹲在旁边啃冰棍，睫毛上的假睫毛掉了一只：“蛮子，你说咱们像不像待宰的鸭子？”她用冰棍指着队伍尽头的铁门，“只不过鸭子进的是屠宰场，咱们进的是盖章机。”
队伍里的大叔回头瞪了她们一眼，手里的搪瓷缸子印着“先进工作者”。秋月摸了摸裤兜里的照片——昨天在厂区门口的快照摊拍的，老板娘往她脖子上挂了条假珍珠项链，说“这样显得正式”。此刻照片边角被汗水浸湿，珍珠项链在阳光下泛着塑料的贼光。
“下一个！”窗口的铁栅栏后，工作人员敲了敲玻璃，指甲上的红油彩剥落了一块，“快点，磨磨蹭蹭的！”
秋月慌忙递上材料，包括陈永强帮忙开的在职证明、伪造的十八岁身份证，还有一张皱巴巴的申请表。工作人员接过身份证，对着光看了足有一分钟，吓得她心脏狂跳——那上面的“1976”是用修正液改过的，边缘还能看见原来的“1978”。
“傣族？”工作人员挑眉，目光落在申请表的“民族”栏，“你们那儿是不是都住吊脚楼？”
“是。”秋月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的老茧，“现在也住。”
“哟，那挺落后的。”工作人员啪地盖上钢印，暂住证滑出窗口，“记住，每月十五号来验审，别他妈弄丢了！”
暂住证的塑料封皮摸起来像块冷硬的铁皮，照片上的自己穿着蓝色厂服，领口的孔雀绣纹被老板娘用粉饼盖住了。地址栏印着“广东省东莞市XX镇”，字体生硬得像焊枪焊出的首线。阿花凑过来看：“乖乖，这照片跟 mugshot 似的，你咋不笑一个？”
“笑啥？”秋月摸着钢印凸起的纹路，想起父亲焊工证上的年检章，“又不是拍结婚照。”
回厂区的路上，阿花突然指着她的头发：“你看！暂住证上的头发是黑的，现在又黄了，会不会被识破？”
“识破就识破。”秋月把暂住证塞进铁皮盒，父亲的焊工证压在最底下，“大不了再染一次。”她想起样品间的傣族裙，裙摆的褶皱里还藏着几根黄头发，突然觉得这头不听话的棕黄色，比暂住证上的黑更真实。
宿舍里，小西川正对着镜子拔眉毛：“蛮子，让我看看你的证！”她接过暂住证，在灯光下翻来覆去地看，“地址写得这么细，以后就能说自己是东莞人了吧？”
“放屁！”阿花抢过暂住证，“咱们是‘外来工’，永远低人一等。”她突然把证扔回给秋月，“不过有这玩意儿，至少不用躲治安队了。”
夜里，作者“静澜先生的故事”推荐阅读《边陲岁月女子的人生长歌》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秋月躺在铁架床上，借着走廊的光看暂住证上的照片。照片里的姑娘眼神呆板，像被装进了透明塑料袋，而真实的她，此刻正用竹刀在床板下刻新的纹路——这次是暂住证的钢印，旁边蹲着只叼着身份证的孔雀。
“想啥呢？”阿花的声音从下铺传来，“明天就去焊工培训班了，紧张不？”
“不紧张。”秋月摸出焊工手册，扉页的傣族孔雀被她用银线绣了眼睛，“就是怕考不过。”
“考不过？”阿花突然笑了，床垫弹簧吱呀作响，“你连陈主管的变态设计都能搞定，还怕几个焊枪？”她顿了顿，声音放轻，“其实……我挺羡慕你的。”
“羡慕我？”秋月差点笑出声，“羡慕我天天闻焊枪味？”
“羡慕你有想干的事。”阿花的打火机亮起，烟头明灭间，秋月看见她眼里的光，“我连美容师证都是假的，说不定哪天就被打回原形，回老家嫁人。”
铁皮盒在枕头下发出轻微的响声，秋月摸出里面的专利申请书。陈永强说下个月就能拿到第一笔专利费，足够给奶奶买半年的降压药。她突然想起暂住证上的“XX镇”，想起岩罕照片里的昆明高楼，觉得这些冰冷的地址和钢印，其实是她在城市里的锚点，让她不至于被流言和风雨卷走。
“阿花，”她突然说，“等我拿到焊工证，你跟我去考个真的美容师证吧，咱们开个店，光明正大地赚钱。”
“得了吧！”阿花碾灭烟头，“我还是觉得现在这样省心。”她翻了个身，声音带着困意，“睡吧，明天还要给陈主管送新样品……”
秋月闭上眼睛，暂住证的塑料封皮硌着后腰。她想起竹溪村的吊桥，想起奶奶在桥头骂街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就像那吊桥的竹篾——被城市的钢印穿过，却依然倔强地编织着自己的路。
凌晨三点，她摸黑下了床，借着月光把暂住证放进铁皮盒最深处，旁边是父亲的焊工证、奶奶的傣绣帕子，还有岩罕的竹刀。这些东西凑在一起，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像竹溪村的风穿过吊桥索链的响动。
窗外的月亮很圆，照在厂区的围墙上，照在暂住证的钢印上，也照在某个十六岁女孩的睫毛上。李秋月知道，这个钢印不是终点，而是起点——从今天起，她既是竹溪村的李秋月，也是东莞的“持证人员”，她的名字，终于在这个城市的档案里，留下了一道带着傣绣纹路的印记。
这一夜，她梦见自己站在焊工培训班的考场里，手里的焊枪喷出蓝色火焰，暂住证的钢印在火焰中融化，变成一只展翅的孔雀，驮着她飞向竹溪村的方向。而她知道，当孔雀落地时，她的脚印里会同时有东莞的水泥和竹溪村的泥土，再也分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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