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深秋的东莞，厂区公告栏新贴的白纸被风刮得哗哗响。李秋月挤在人群里，盯着公告上的黑体字——"全厂开展暂住证及用工年龄核查，未满18周岁者一律清退"。她感觉喉咙发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听说隔壁电子厂查出五个童工，全被遣送了！"身后传来女工的议论声。秋月想起同宿舍的贵州妹子小芸，上个月闲聊时说漏嘴，自己才刚满15岁。
"秋月，你脸色咋这么差？"王芳挤过来，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馒头，"该不会......"
"别瞎说！"秋月打断她，转身往宿舍跑。铁皮柜最底层，她翻出从老乡那儿借来的过期暂住证，照片上的女孩眉眼和她有几分相似，只是胖了些。发证日期是1992年，有效期早过了。
镜子里，秋月撩起刘海。才16岁的她，额头上竟有了浅浅的纹路，都是在竹溪村干农活时晒出来的。她咬咬牙，从抽屉里摸出王芳上次染发剩下的黑色膏体，往头发上抹。刺鼻的味道熏得她首掉眼泪，耳边却回响着奶奶的话："在外头，能忍则忍。"
"秋月，你在捣鼓啥？"小芸推开门，眼睛还肿着。她显然也看到了公告，声音带着哭腔："我、我该怎么办？"
秋月手一抖，染发剂滴在地上。她突然想起自己离家那天，也是这样害怕又无助。"别哭，"她把暂住证塞给小芸看，"用这个去试试？把照片换了......"
"不行的！"小芸拼命摇头，"保安队长认得我！"她瘫坐在床沿，"我不想回家，我爹说再敢跑就打断我的腿......"
宿舍里陷入沉默。秋月摸出藏在枕头下的铁皮盒，数了数——总共127块钱，是这个月的工资和加班费。她抽出50块，塞进小芸手里："拿着当路费，去别的厂试试。"
小芸瞪大了眼睛："这不行！你自己......"
"别废话！"秋月把钱硬塞给她，"我有办法。"其实她心里也没底，但看着小芸绝望的样子，就想起当年被村长儿子顶替入学名额时的自己。
照相馆在工厂街尽头，门口挂着褪色的"快照立取"灯箱。老板娘嗑着瓜子，漫不经心地瞟了眼秋月递过去的暂住证："照片太旧了，得重拍。"
秋月把染黑的刘海往下压了压，遮住额头："麻烦快点，厂里急着要。"
"小妹，你看着不止十八啊？"摄影师眯起眼睛调整镜头。秋月攥紧袖口，那里藏着奶奶绣的孔雀，指尖触到熟悉的针脚，心里稍稍安定："农活干得多，显老。"
闪光灯亮起的瞬间，秋月挺首了背。她想起在样品间画设计图时的自信，想起陈永强教她画衣身原型时的耐心。这一刻，她不再是竹溪村那个被欺负的小姑娘，而是必须为自己的未来拼命的大人。
照片洗出来，老板娘用圆珠笔在背面写日期："1976.01"。秋月看着照片上陌生又熟悉的自己，黑得 unnatural 的刘海下，眼神却比实际年龄成熟许多。她掏出20块钱，这是她两天的饭钱。
回工厂的路上，秋月看见小芸拖着蛇皮袋站在公交站。她想过去打招呼，又怕被人看见，只能远远点头。小芸突然跑过来，塞给她一个油纸包："这是我娘腌的咸菜，带着......"两个女孩对视一眼，都红了眼眶。
深夜的宿舍，秋月趴在缝纫机上填暂住证申请表。笔尖悬在"出生年月"栏，她想起奶奶说过，傣族人算年龄喜欢往大了说，这样好养活。墨水滴在纸上，晕开成小小的圆，像澜沧江畔的月亮。
"秋月，你还不睡？"王芳翻了个身，"听说陈经理在找你，说台北来的人要看新设计......"
秋月手一抖，笔在纸上划出长长的痕迹。她把填好的申请表塞进铁皮盒，压在父亲的焊工证下面。窗外，工厂的探照灯扫过夜空，照亮她染黑的头发，也照亮了藏在暗处的不安与期待。
第二天晨会，保安队长挨个检查暂住证。秋月站在队伍里，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轮到她时，队长盯着照片看了又看，突然问："你确定是76年生的？"
"确定！"秋月把袖子上的傣绣露出来，"我奶奶是傣族绣娘，从小教我刺绣，手粗显老。"
队长嘟囔着"现在的小姑娘"，在登记表上盖了章。秋月松了口气，却在转身时撞上一个熟悉的身影——陈永强抱着文件站在不远处，眼神复杂地看着她。
她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上次在样品间，陈永强说要教她设计新系列。此刻他镜片后的目光，像是看穿了她所有的伪装。秋月低下头，快步往车间走，袖口的傣绣在风中轻轻晃动，仿佛在提醒她：为了留在这儿，为了不再回到那个一眼望得到头的竹溪村，她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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