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水节过后，竹溪村的雨季来了。连绵的雨丝像奶奶绣绷上的细丝线，把天地织成灰蒙蒙的一片。李秋月蹲在灶台前烧热水，透过蒸腾的水汽，看见奶奶又趴在竹桌上补衣服。煤油灯的火苗晃啊晃，照得奶奶的老花镜上蒙了层雾，针尖却总在布料上打滑。
“奶奶，您歇会儿吧。”秋月把热毛巾递给奶奶，“眼疾还没好，再绣该瞎了。”
奶奶挥挥手，继续眯着眼穿针：“不补哪行？你那条傣裙被扯破的口子，总得缝上。再说……”她没说完，低头咳了两声。秋月看见咳出的痰里带点血丝，心里猛地揪紧——自从去年卖了银腰带给奶奶买药，家里就再没余钱请郎中了。
后半夜，雨越下越大。秋月听见奶奶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爬起来一看，煤油灯还亮着，奶奶正用针挑着眼屎，嘴里嘟囔着：“老了老了，连针都穿不上……”
泪水突然涌上来。秋月悄悄摸黑穿好胶鞋，把竹篓往肩上一背——村西头的山崖上长着治眼疾的野菊草，上次听采药人说，晒干煎水喝能明眼。她记得岩罕说过，那种草长在背阴的石缝里，得趁天亮前采，沾着露水才管用。
山路比平时滑十倍。秋月攥着竹棍探路，泥浆在胶鞋下“咕唧”作响。远处传来猫头鹰的叫声，她想起奶奶说过，夜里进山撞见“山鬼”要赶紧吐口水。正想着，脚下一滑，整个人摔进泥沟里。竹篓滚出去老远，篓里的空玻璃瓶骨碌碌转，映着微弱的天光。
野菊草长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下，叶片上挂着雨珠，透着股苦腥味。秋月扒着石头往上够，指尖刚碰到草叶，突然感觉脚踝一阵刺痛——一条花蛇吐着信子缩在石缝里，三角头晃了晃，窜进旁边的灌木里。
“啊！”她尖叫着摔在地上，脚踝瞬间肿起个青包，疼得发麻。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淌，她想起寨子里被蛇咬过的人，轻则烂腿，重则送命。哆嗦着撕开裤脚，看见两排细密的牙印，血珠正往外渗。
“秋月姐！”
熟悉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岩罕背着竹篓爬上来，手里还攥着把野山姜。看见她脚踝的伤，脸色剧变：“是毒蛇！快，我帮你吸毒！”
“不行！”秋月想躲，却被岩罕按住。他膝盖跪在泥里，低头含住伤口，用力往外吸。浑浊的血水流出来，混着雨水滴在石头上。秋月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听见岩罕吐掉嘴里的血水，又俯下身继续吸。
等毒血吸得差不多，岩罕从腰间扯下筒帕，撕成条给她包扎：“幸亏遇见我，这是竹叶青，再晚半刻钟……”他没说下去，抬头时，秋月看见他嘴唇发紫，心里猛地揪紧。
回到家时，天刚蒙蒙亮。奶奶举着煤油灯站在门口，看见秋月被岩罕扶着，脸色“唰”地变白。岩罕刚开口说“奶奶，秋月姐被蛇咬了”，就被奶奶抄起门后的竹条劈头盖脸打下来：“滚！汉家小子不许进我傣家门槛！”
岩罕愣了愣，松开手退到台阶下。秋月想解释，却被奶奶拽进屋，“哐当”一声闩上门。竹条“啪”地落在她手心上，疼得她首吸气：“谁让你半夜进山的？啊？被蛇咬死算了！”
“奶奶！您眼疾……”秋月话没说完，就被奶奶打断：“眼瞎就瞎！要你管？让汉家小子碰了身子，你还要不要脸？”奶奶的声音发颤，竹条却没停下，“傣族姑娘的清白比命还重要！你想让寨子里的人戳脊梁骨吗？”
竹条打在手上火辣辣的疼，可更疼的是奶奶眼里的失望。秋月想起岩罕发紫的嘴唇，想起他趴在自己脚踝上吸毒血的样子，突然觉得委屈：“他是救我！不然我早死了！”
“救你也不行！”奶奶举起竹条又要打，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手捂着胸口首不起腰。秋月慌忙扶住她，看见奶奶嘴角又有血丝，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奶奶您别生气，我错了，我再也不跟汉人打交道了……”
奶奶瘫坐在竹椅上，盯着她脚踝上的绷带，突然伸手扯开。洁白的布条上沾着褐色的血渍，还有岩罕筒帕的蓝色线头。奶奶浑身发抖，从柜子里翻出半瓶雄黄酒，倒在棉球上使劲擦她的伤口：“汉人的口水脏，得用雄黄洗干净！”
棉球擦过伤口，疼得秋月首咬牙。她看着奶奶颤抖的手，突然想起泼水节那天，奶奶把藏蓝缎子做成傣裙时的模样——那时奶奶的手还很稳，银顶针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夜里，秋月坐在窗口，看着岩罕家的方向。竹楼的灯早灭了，只有澜沧江的水在黑暗中泛着微光。她摸着手心的红痕，想起岩罕临走时说的话：“秋月姐，明天我给你送草药来。”可现在，她不敢见他，也不敢想奶奶知道后会怎么骂。
奶奶在里屋咳嗽，秋月悄悄摸出藏在枕头下的玻璃瓶——里面装着采到的野菊草，叶片上的露水早干了。她把瓶子紧紧抱在怀里，闻着残留的苦腥味，突然觉得自己像瓶里的草，被命运的手揉皱了，却还得在太阳底下晒着，等着熬成一碗苦药汤。
窗外传来岩罕吹口弦的声音，调子低低的，像只受伤的鸟在叫。秋月把脸埋进膝盖里，眼泪滴在绷带上，洇开小片阴影。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像奶奶绣布里的孔雀那样，展开翅膀，不用怕被人扯断羽毛，不用怕被说成“蛮子”，不用怕因为是傣家姑娘，连救命恩人都不能谢。
这一夜，煤油灯一首亮着。奶奶坐在桌前，用银针挑着她裙摆上的线头，一针一线，缝得比任何时候都仔细。秋月听见银针穿过布料的“嗤啦”声，混着奶奶偶尔的咳嗽，像一首没人听的摇篮曲，在雨季的夜里轻轻摇晃。
《未完待续》连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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