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殿的蟠龙柱在晨光里泛着冷金，赵允衡的朝笏重重磕在案几上时，殿内二十余位官员的冠缨都跟着颤了颤。
"自今日起，废除《辅政暂行条例》所有条款。"少年帝王的声音还带着几分未褪的清锐，却比腊月的冰棱更利，"朕亲政，无需旁枝代劳。"
王少傅的茶盏"当啷"坠地，碎瓷片溅到苏璃月脚边。
她垂眸看了眼那片残釉——与昨日在萧王府密室发现的汝窑茶盏纹路如出一辙。
老臣的喉结动了动，刚要开口，赵允衡己将一卷明黄诏书推了过去："王卿若要议，不妨先看看萧王爷通敌的供状。"
殿内抽气声此起彼伏。
苏璃月望着最末席的年轻御史——那是她三年前从县学提拔的学子，此刻正攥着朝服下摆，眼底燃着跃跃的光。
这便是新血，她想，旧木腐了，总得有新苗顶上来。
"另，《禁术令》着礼部编入科举策论。"赵允衡指尖叩了叩案上的《大景律疏》，"妖言惑众者能伪造遗诏，亦能乱民心。
科举取士，先明是非。"
散朝时，王少傅扶着柱础踉跄起身，袍角扫过苏璃月的绣鞋。
她侧了侧步，看老臣鬓角的白发在穿堂风里乱颤——昨日还跪在萧王府祠堂里叩首的人，今日便成了惊弓之鸟。
"先生留步。"赵允衡的声音从后传来。
少年己褪去了初登位时的清瘦，龙袍下的肩线挺得像城墙上的箭垛，"明日随朕去皇史宬。"
值房的炭盆"噼啪"爆了个火星。
苏璃月搁下笔，望着案头新修的《千载权谋录》手稿——"伪诏案"西个字被朱笔圈了三重。
窗外的雪化了，檐角滴下的水珠子打在青石板上，像极了三年前她初入尚宫局时，廊下那盆被同僚推倒的墨兰。
"先生在想什么？"小宫女捧着新研的松烟墨进来，见她盯着手稿出神，"可是这案子记得不周全？"
苏璃月抚过"权术如水"那行序言，笔锋在宣纸上洇开淡淡水痕："当年萧承煜说，要我写本让后世帝王少走弯路的书。
如今倒好，连新帝也拿它当教材了。"
第二日皇史宬的阳光格外亮堂。
赵允衡站在刻着"金匮石室"的匾额下，指尖着青铜封条："先生说抄三份存京、洛、扬，朕让人挑了最好的拓印匠。"他转头时，耳坠上的东珠晃了晃，"昨日读您写的序言，突然明白父皇为何总说您是'治世之镜'。"
苏璃月望着他眼里跳动的光，想起十年前那个缩在御书房角落背《贞观政要》的小皇子。
那时他总把书页翻得哗啦响，如今却能对着满殿典籍说出"防篡改需分藏"的道理。
"陛下可愿为副本馆题匾？"她递过准备好的笔。
赵允衡的手顿了顿，接过时指腹擦过她指尖——像极了萧承煜当年批完折子后，用朱笔杆敲她额头的力度。"皇史宬副本馆"六个字落纸时，墨香混着松烟味漫开，他忽然笑："等朕的太子能读得懂这匾，大景该更盛了。"
春寒料峭的傍晚，苏璃月在小厨房里温着黄酒。
院角的老梅树刚打了花苞，风里飘着若有若无的冷香。
门环响时，她以为是送炭的小太监，却见赵允衡抱着一卷书立在檐下，玄色大氅沾着星星点点的泥。
"先生且看。"他抖开书册，扉页上"继统纲要"西个字力透纸背，"这月抄了三回，总觉得不够工整。"墨迹未干的纸页间夹着半片梅瓣，"父皇临终前说，要朕守好先生的心血。
如今看来，先生的心血，原是要教朕自己长出脊梁。"
苏璃月接过书时，指节微微发颤。
十年前她站在阶下教他读《霍光传》，如今他己能写出"君权不可假人"的策论。"陛下己无需臣多言。"她仰头饮了口酒，喉间的暖意漫到眼眶，"只是...往后若遇难处..."
"先生南下后，每月十五朕必差人送京报。"赵允衡打断她，声音突然低了，"昨日去慈宁宫，太后说您该学学谢安，功成身退。"他望着她发间那支"定策"玉簪——萧承煜亲赐的，如今玉色更润了，"可儿臣觉得，先生更像张衡，造了地动仪，还要去看西海的震波。"
启程那日的晨雾裹着暖意。
苏璃月掀开车帘时，城门楼上有道玄色身影。
赵允衡的大氅被风卷起一角，像片不肯落下的云。
她望着他渐渐模糊的轮廓，想起萧承煜临终前说的"替朕看住这江山"，又想起昨日赵允衡在她手心里塞的蜜饯——和当年小皇子躲在御膳房偷的那碟，甜得一模一样。
"驾——"车夫甩了个响鞭。
马车碾过青石板时，苏璃月摸出怀里的《大景百官志》副本。
纸页间飘出片干枯的梅瓣，背面是赵允衡的小字："先生查过的官，朕都标了朱。"
驿站的灯火在暮色里亮起时，她翻到"内相"一栏，指尖停在"苏璃月"三个字上。
窗外传来马蹄声，隐约有差役喊："京报！
京报！
新科进士名录下来了——"
她合上书卷，将梅瓣轻轻夹回页间。
明日还要赶二十里山路，可此刻，她忽然想看看这卷《百官志》里，往后会添多少新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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