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谷的捷报快马加鞭入京城时，朱雀大街的杏花开得正盛。
苏璃月站在御书房廊下，望着宫墙外飘起的长串爆竹，碎红的纸硝混着人声喧嚣涌进角楼飞檐。
她指尖无意识着腰间尚宫玉佩，那是昨日萧承煜亲手给她换上的——五品银纹，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苏尚宫？"内监的唤声惊得她回神，转身便见萧承煜立在书案后，玄色朝服未换，发间玉冠还沾着出征时的尘灰。
他手中攥着那份染血的捷报，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百姓们在城门摆了三十里的庆功酒。"
苏璃月走近，看见他眼底未褪的青黑。
这七日他几乎未合眼，从调兵到布阵，从粮草到策反北戎细作，连她都熬得喉间发苦，更遑论这个总把最沉的担子往自己肩上压的帝王。"陛下在想什么？"她放轻了声音。
萧承煜突然将捷报拍在案上，震得笔洗里的墨汁溅出半滴。"朕在想，"他抬眼时目光如刀，"北戎二十万大军灰飞烟灭的消息，足够让多少双在暗处窥探的手，按捺不住跳出来。"
苏璃月心头一紧。
前世读史时，她见过太多"外敌退而内忧起"的先例——当年盛唐击灭突厥后，关陇门阀立刻掀起夺嫡之争；大明朝土木堡之变后，朝堂党争险些掀翻半壁江山。
此刻大景的情况更复杂：太后在慈宁宫吃斋念佛，可她的母族陈国公府仍攥着三营羽林卫；前朝首辅余党表面归附，私下里还在翻印《权臣札记》；就连她前日整理户部账册，都发现西北军饷有笔二十万两的亏空对不上数目。
"臣明白。"她垂眸，"北戎是刀，捅进来疼；可那些藏在锦缎里的针，扎得更深更久。"
萧承煜突然伸手，用拇指抹掉她鬓角未擦净的血渍。
那血是昨日替她挡箭时溅上的，此刻在他指腹凝成暗红的痂。"明日早朝，朕要当众褒奖你。"他声音低哑，"但你得记住，这褒奖不是蜜糖，是引蛇出洞的诱饵。"
苏璃月一怔，随即笑了。
这个男人啊，连示好都带着权谋的算计。
她覆上他手背，触感温热，"臣要的从来不是蜜糖。"
第二日卯时三刻，太和殿的铜鹤香炉刚飘起第一缕沉水香，萧承煜便踩着晨雾登上龙阶。
苏璃月站在女官队列最前端，看着他展开明黄诏书："苏尚宫智破北戎粮道伪报，策反敌营细作，着晋三阶，赐绯色翟纹宫装，特许参与六部朝议——"
底下的议论声像沸水般炸开。
她听见左都御史王大人的胡子在抖："女子参政，成何体统！"又有年轻的翰林学士低声赞叹："前日她修正的《大景军制考》，连老夫都挑不出错处。"
萧承煜的目光扫过人群，殿内霎时静得能听见玉漏滴水。"苏尚宫掌尚宫局，协理内廷；特许参朝，因她比你们更懂，"他顿了顿，"什么叫'大景的江山'。"
退朝后，苏璃月在偏殿等来了夜影。
暗卫首领的玄衣还沾着露水，腰间的淬毒短刃擦得发亮。"查过了，"他单膝跪地，递上一卷密报，"战争期间，礼部仪制司员外郎王明，每月十五未时必去春风楼，一待就是两个时辰。"
苏璃月展开密报，纸上画着春风楼的地形图：前堂卖酒，后宅有三进院子，最里间的雅阁临着护城河。"他去做什么？"
"起初以为是寻花问柳，"夜影的声音像浸了冰，"可暗卫跟了三个月，见他只进后宅雅阁，从未近过姑娘们的厢房。
更蹊跷的是，每次他去，楼里的杂役都会换成生面孔。"
苏璃月的指尖在"雅阁"二字上顿住。
礼部管着朝会典章、外使接待，王明虽只是八品小官，却能接触到各国来使的行程记录。
北戎入侵前，恰好有批北戎商队入京城，说是贩卖皮毛，实则...
"备青衫，斗笠。"她起身，"我要亲自去会会这位王员外郎。"
春风楼的酒气混着脂粉味撞进鼻腔时，苏璃月正低头拨弄茶盏。
她扮作江南来的书吏，腰间别着伪造的户部牒文，鬓角别了朵蔫了的珠花——这是她跟尚宫局老嬷嬷学的，市井妇人最信"精打细算却又爱面子"的模样。
王明进来时，她正听邻桌说书人讲"女相佐唐"的故事。
那员外郎穿湖蓝首裰，手里摇着湘妃竹扇，一眼就看见她案头摊开的《大景礼典》。"这位娘子也读礼典？"他凑过来，目光扫过她故意翻到的"外使朝觐仪"那页。
苏璃月抬头，露出恰到好处的慌乱："官人见笑了，我家夫君在户部当差，前日说北戎使者要再来，让我帮着查旧例..."她指尖轻点书页，"可这'贽见礼'的规矩，唐、宋、元各朝不同，实在拿不准。"
王明眼睛亮了。
文人最耐不住被请教，尤其对方还是个"没见识"的妇人。
他拉过条凳坐下，扇柄敲着书页："唐制重玉帛，宋制尚金器，我大景嘛——"他突然住了口，因为后宅雅阁的门帘被掀起，一个穿灰布短打的男子探出头，朝他使了个眼色。
苏璃月看见王明的喉结动了动。
他起身时碰翻了茶盏，褐色的茶水在《礼典》上晕开，像块难看的补丁。"在下...在下突然想起有要事，改日再与娘子细谈。"他抓过扇子就要走，却被那灰衣男子拽进了雅阁，门帘"刷"地落下。
苏璃月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看见灰衣男子手腕有道月牙形疤痕——那是北戎特有的刺青，用狼毒草汁染的，洗不掉。
前世她在敦煌文献里见过记载：北戎细作入门，必在左手腕刺"狼月"，取"月照狼行"之意。
"追。"她低喝一声。
话音未落，雅阁的后窗"砰"地炸开。
灰衣男子抱着个包裹翻出去，踩着护城河的青石板狂奔。
夜影的身影从房梁跃下，银镖破空，精准钉住男子左脚踝。
他惨叫着栽进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苏璃月的衣袖。
暗卫们如鬼魅般从西面八方围上来时，苏璃月摸出怀里的《礼典》。
被茶水洇湿的那页，隐约能看见王明用蝇头小楷写的批注："北戎使者戊申日抵京，带玄铁百斤，皮货三千..."
"带回去。"她对着夜影扬了扬下巴，"御书房。"
暮色漫进紫禁城时，那名灰衣男子被押着穿过月华门。
他的短打还滴着水，却始终紧咬着唇，连痛呼都不肯发出。
苏璃月站在御书房门口，望着他被推进去的背影，听见殿内传来萧承煜冷冽的声音："朕倒要看看，你究竟是北戎的狼，还是大景的蛀虫。"
风卷着残阳吹过，她摸了摸腰间的尚宫玉佩。
这玉是凉的，可掌心的血泡还在发烫——那是昨日拔箭时磨的，也是今日揪出蛀虫的凭证。
更深处的宫墙里，不知谁的更漏响了。
苏璃月望着御书房窗纸上晃动的人影，突然想起萧承煜今早说的话："这褒奖是诱饵。"
此刻她才明白，真正的诱饵，从来不是封赏，而是他们对真相的执着。
而那些藏在阴影里的蛇，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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