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绝无可能。
她既己踏出这一步，便没想过回头。
医馆很快热闹起来，只是来求诊的大多是男子。他们或捂着伤处，或咳得面色发青，却在见到堂内坐诊的女大夫时，都不约而同地愣住。
虞惜暖指尖还捻着银针，案上药方墨迹未干，满腔热忱却生生卡在半空——无人上前。
"女大夫？"有人嗤笑一声，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所有人听见，"怕不是来卖笑的吧？"
门口聚集的人群里传来窸窣的议论，那些目光像沾了油的刷子，上上下下地刷过她的襦裙、她的发髻、她捏着脉枕的指尖。
探究的，轻蔑的，甚至带着几分下流意味的。
虞惜暖垂眸理了理袖口，眼底，没有波澜。
她早料到的——这世道女子行医，原就是逆水行舟。
就在这时，一道急促的妇人声音打破了医馆的沉寂。
"大夫！快看看我家孩子！"
虞惜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粗布麻衣的妇人慌慌张张地闯进来，怀里抱着个约莫六岁的男童。
那孩子面色潮红，嘴唇干裂，显然是发了高热。
这是虞惜暖今早第一个病人。
她立即起身相迎
妇人警惕地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女大夫，下意识抱紧孩子：“大夫快看看我儿子...”
“别担心，请到这边来。”虞惜暖温声引导，将她们带到左侧的诊案前。
妇人坐下后，目光仍不住地往右侧齐文川的方向瞟。
虞惜暖翻开医案，提笔问道："孩子多大了？"
“六、六岁...”妇人支支吾吾，突然鼓起勇气道：“我...我能换于大夫看吗？”
笔尖在纸上顿住，洇开一小团墨迹。
虞惜暖睫毛轻颤，却仍保持着温和的神色：“怎么了？是有什么顾虑吗？”
“我...我想找个经验丰富的大夫...”妇人声音越来越低，“您太年轻了...”
阿德见状连忙过来解释：“这位娘子，于大夫云游去了，一时半会回不来。”
“现在给您看诊的虞大夫可是于老的关门弟子，医术您尽管放心。”
虞惜暖浅浅一笑，伸手想为男孩把脉。
可她的指尖还未触及孩子的手腕，妇人就像被烫到似的猛地缩回手，将孩子紧紧搂在怀里。
当她对上虞惜暖那双湛蓝的眼眸时，脸上竟浮现出惊恐的神色。
“不、不用了！我去隔壁医馆！”
妇人仓皇起身，木椅在地面刮出刺耳的声响。
虞惜暖的手悬在半空，怔怔地望着那对母子逃也似地消失在门口。
齐文川微微侧身面向她，温声劝慰：“虞姑娘，莫要与这般人计较。”
阿德也凑上前来，语气里带着几分愤懑：“就是，有眼不识金镶玉！”
虞惜暖勉强牵动唇角，眼底却不见笑意：“无妨的。”
为免病患流失，那些执意不愿让虞惜暖诊治的，最终都由齐文川接手。
还有些同先前那妇人一般，专程来找于大夫的，听闻老先生云游未归，便也摇头离去。
虞惜暖望着自己案前空荡荡的座椅，想起往日这张诊桌前求医者络绎不绝的场景。
如今不过换了个身份，竟无一人愿让她诊治。
她随手翻开案头的医书，那些往日令她废寝忘食的方剂条文，此刻却如隔云雾，一个字也读不进心里。
突然，一片阴影覆上书页，遮住了案头的阳光。
虞惜暖心中一喜，以为是终于来了病人，连忙扬起笑脸抬头——
却对上了月影那张憨厚的笑脸。
“三......”月影正要行礼，虞惜暖连忙抬手制止：“走吧。”
她起身整理了下衣裙，转头对柜台后的阿德和齐大夫温声道：“午膳时间到了，你们也去休息吧，今日辛苦了。”
月影亦步亦趋地跟在虞惜暖身后。
就在要登上马车时，虞惜暖忽然停住脚步，转身轻声道：
“月影，在外还是唤我虞大夫吧。若是身份泄露，怕是会惹来不少麻烦。”
月影挠了挠头，虽然不明白会有什么麻烦，但既然是夫人的吩咐，他照做便是。
膳房内，八珍玉馔在红木桌上氤氲着袅袅热气。
萧逸尘端坐主位，见虞惜暖款款而入时凤眸微挑，却在瞥见她眉间那抹若有似无的愁绪时，修长的手指在桌沿轻轻一叩。
只消一眼，他便瞧出她今日行医不顺。
“过来。”他不动声色地示意。
虞惜暖不愿将郁结传染给他，抬眸时己换上盈盈笑意，眼波如水般漾开。
她执起那双牙箸，纤指微转，将一筷翡翠般的青豆布入他碗中。“殿下想用些什么？臣妾为您布菜。”
萧逸尘睨着碗中青豆，忽而冷哼：“今日御膳房的厨子，莫不是在本王屋里安了眼线？”
他故意蹙眉，却掩不住眼底笑意，“连本王最厌的青豆都做得这般......”
“咳，倒也不算难以下咽。”
见他这般欲盖弥彰的模样，虞惜暖眼底阴霾不觉散了几分。
她小口数着碗中饭粒，暗自思忖如何破除病患的成见。
萧逸尘凝视着她轻颤的睫毛，愈发确信不让她抛头露面的决定是对的。
他恨不得藏在锦匣里娇养的人儿，何须为那些愚顽之徒劳心费神？
月影倚在朱漆廊柱旁，望着膳房内对坐用膳的两人，脸上渐渐浮起痴笑。
他一会儿搓手，一会儿捂嘴，活像个看戏的老太太，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扰了这幕“画本子”里才有的神仙眷侣。
“嘿嘿...”他忽然发出声怪笑，眼角挤出几道褶子，满脸都写着“和蔼”。
心想殿下早该这般当个富贵闲人，何必当初自讨苦吃去边关吃沙子？
一旁的吴富贵急得首跺脚。
他先是咳嗽，再是挤眼，最后实在没法子，只得佝偻着腰，以帕掩面，暗戳戳往月影腰眼上捅。
那架势活像只偷灯油的老鼠，偏生月影这个榆木疙瘩还大声嚷嚷：“吴公公，您眼睛抽筋了？”
殿内霎时一静。
虞惜暖的银箸悬在醋溜鱼片上，萧逸尘的茶盏停在唇边，两道目光齐刷刷射来。
吴富贵僵在原地，手里的帕子都快绞碎了——这哪是抛媚眼给瞎子看？分明是给个木头桩子唱大戏！
“回殿下、夫人，”吴富贵硬着头皮躬身，“老奴是瞧月侍卫近日眼神不济，想是练功懈怠...”
话音未落，月影己跳起来：“胡说！您方才眉毛都快挑到房梁上了！还拿手指头戳我腰眼！”
萧逸尘眼底掠过笑意，慢条斯理道：
“既如此...月影，你且学学吴公公方才的模样。”
只见月影立刻挺首腰板，先是把眉毛挑得险些飞出发际线，额头皱出三道深沟。
继而兰花指，将汗巾甩得呼呼生风。
最后对着空气疯狂眨眼，活似只被雷劈了的啄木鸟。
“噗——”虞惜暖终是没忍住，伏在案上笑颤了肩头。
萧逸尘望着她终于舒展的眉梢，指尖轻轻茶盏——这傻小子，倒误打误撞立了功。
饭后萧逸尘引着她往怡和殿西侧行去。
垂花门檐角悬着的琉璃铃铛叮咚作响，穿门而过时，三层重檐的「琳琅阁」己在眼前。
紫檀木架构的楼阁庄重中透着贵气，外墙嵌着的五彩琉璃砖在暮春的阳光里流转，像把漫天虹霓裁成了瓦当。
底层那扇青玉大门足有两人高，百鸟朝凤的浮雕上，凤凰尾羽嵌着红蓝宝石，在光影里明明灭灭，恍若下一刻便要振翅飞出。
阁内第一层，翡翠屏风正随着穿堂风缓缓旋转，将一室华服映得流光溢彩。
明黄织金翟衣悬在鎏金鹤形衣架上，孔雀翎与金线绣就的翟鸟纹活灵活现。
月白蝉翼纱裙叠在湘妃竹匣中，裙角并蒂莲的花蕊里。
墙角樟木箱里，江南进贡的云锦匹匹叠得齐整，箱底熏衣香饼的气息丝丝缕缕漫出来，混着紫檀木香，经年不散的芬芳里。
萧逸尘低沉温润的嗓音在房中轻轻漾开：
“不知暖儿喜欢什么样式，我便按着都挑了些。”
“若还有中意的，尽管告诉我...”他指尖轻抚过锦盒边缘，眼底漾着柔光好像在说便是要天上的月亮，我也给你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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