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沐再次剧痛中睁开眼时，首先闻到的是磺胺粉混着皂角的气息。
浑身骨头像被拆开重拼过，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后背的伤，她下意识地侧过脸，却看见旁边的铁架病床与自己的严丝合缝，床栏上还挂着萧烬沾满泥渍的军大衣。
萧烬躺在那里，十根手指被雪白的绷带缠成蚕茧，纱布缝隙间渗出的淡褐色血痂己经干结，像落满了细小的铁锈。
晨光勾勒出他消瘦的下颌线，眼下青黑浓重，却在她转动眼珠时，睫毛猛地颤动，惊醒般坐起身，绷带下的指节撞在床头柜上。
“醒了？”萧烬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铁皮，伸手想碰她的额头，却又在半空顿住，怕绷带蹭到她。
他身后的帆布帘被掀开，周副官端着药碗踉跄进来，看见苏沐睁眼，差点把碗扣在地上。
“苏医生！您可算醒了！”周副官的声音带着哭腔，药汁洒在军靴上，“您昏迷这三天，少帅寸步不离，昨夜里还发着烧给您换毛巾……”
萧烬猛地瞪向副官，绷带下的手指攥得咯吱响。
但周砚像是没看见，指着他的手继续说，“您是没看见，少帅在山洞外徒手挖了两天两夜，石头缝里全是血，包扎的时候军医都倒抽气，说再深半分就能看见指骨了……”
“周砚！”他扑过去想捂住副官的嘴，却因动作太急牵扯到伤口，疼得脸色发白，“别胡说八道，吓着她！”
苏沐的目光落在他缠满绷带的手上，帐篷外传来伤兵的呻吟，混合着远处隐约的军号，她忽然觉得后背的剧痛都比不上心口那阵发紧。
“我没有胡说！”周砚梗着脖子，眼圈通红，“少帅怕您醒了担心，非让瞒着，可那双手……”
“够了！”萧烬转身时，军大衣从床栏滑落，“沐儿，别听他瞎编，就是挖石头时蹭破了点皮。”
他蹲到床边，用未受伤的左臂撑着身体，绷带裹着的手小心翼翼地覆在她被子上，苏沐看着他眼底压抑的血丝，看着绷带边缘渗出的淡红，忽然想起在少帅府，他总把薄荷糖偷偷放在她白大褂的口袋里，想起他说“我在哪，安全区就在哪”。
帐篷顶的帆布被风吹得哗啦作响，苏沐忽然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绷带的边缘。
萧烬的身体瞬间僵硬，听见她用极轻的声音说：“疼吗？”
他愣了愣，随即笑了，眼尾的细纹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温柔，仿佛那些绷带下的伤都不存在：“不疼。”他顿了顿，像是怕她不信，又补了句，“看见你醒了，就不疼了。”
周砚看着两人之间无声的流淌的气息，默默地退到帐篷外，把空间留给他们。
苏沐靠在床头转动脖颈时，后背上的石膏板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她盯着帐篷顶被硝烟熏黄的帆布，忽然觉得肺里全是消毒水味，便轻声说，“我想出去透透气。”
话音未落，旁边病床上的萧烬己经掀了被子，他缠着绷带的手指笨拙地扶着苏沐正准备首起来的身体，“别动，我叫护士推轮椅。”没等苏沐反应，他就扯着床头绳拉响了铃铛。
护士推着铁皮轮椅进来时，阳光正照在苏沐苍白的侧脸上，她挣扎着想坐首些，却疼得倒抽冷气，腰腹间的绷带勒得更紧了。萧烬立刻按住她的肩膀，“老实躺着，我抱你上去。”
“少帅，您手还伤着……”护士连忙上前，却被萧烬一个眼神逼退，他蹲下身，用未受伤的左臂揽住苏沐的膝弯，右手小心翼翼地托住她的后背，尽管绷带牵扯得伤口生疼，还是稳稳地将她抱进轮椅。
“我推她出去。”萧烬首起身时，额角渗出冷汗，却伸手去接轮椅把手。
护士看着他纱布上渗出的淡红血渍，犹豫着说：“少帅，您手指的伤口还没愈合，要不我来吧……”
“让开。”萧烬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军人的威严。
他握住冰冷的轮椅扶手，绷带与金属摩擦发出粗糙的声响，苏沐回头时，看见他指节纱布缝隙里露出的皮肤红肿发炎，显然每一次推动都牵扯着伤口。
“我自己可以……”她想说什么，却被萧烬打断。
他推着轮椅碾过帐篷外的碎石路，阳光突然变得刺眼，照得她眯起了眼。泥土混着青草的气息涌进鼻腔，比帐篷里的来苏水味清新百倍，让她忍不住深吸了一口。
萧烬调整着推车的力度，避开路上的弹壳和水洼，绷带裹着的手始终稳如磐石。苏沐看着他映在地上的影子，肩膀因为用力而微微倾斜。
“手很疼吧？”她忽然轻声问，指尖无意识地着轮椅上的铁皮花纹。
萧烬的脚步顿了顿，随即传来轻笑，“真的，不怎么疼。”他顿了顿，弯腰凑近她耳边，绷带蹭过她的发梢，“能推着你晒太阳，这点疼算什么。”
轮椅停在战地医院外的小土坡上，远处是层层叠叠的战壕，近处却有几株被炮火熏黑的蒲公英，在风里摇晃着黄色的花，萧烬松开一只手，用缠满绷带的手指轻轻拨开苏沐额前的碎发。
苏沐望着远处战壕边缘冒头的绿意，她侧过脸，看见萧烬缠满绷带的手指正轻轻叩着轮椅把手，纱布缝隙间渗出的药汁在阳光下泛着淡蓝，忽然就听见自己的声音混着风声飘了出去，“在山洞里快要死的时候……其实我很后悔。”
推轮椅的手猛地顿住，铁皮轱辘碾过碎石发出刺耳的响。
萧烬蹲下身，绷带蹭过她膝盖上的纱布，“后悔什么？”
他看见苏沐的睫毛在阳光下投出颤动的影，忽然就屏住了呼吸。
“后悔没回应你。”苏沐后背上的石膏板压得她发慌，却还是逼着自己看向他，“在少帅府，你说‘你在哪安全区就在哪’的时候……”
风突然大了些，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萧烬伸出裹着绷带的手，想替她拨开，却在半空停住，怕纱布蹭到她。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远处的炮鸣，哑着嗓子问，“回应我什么？”
“回应这个。”苏沐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的伤处传来钝痛，“萧烬，我喜欢你。”
萧烬睁大眼睛，绷带下的手指狠狠攥住轮椅扶手，金属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有那么一会儿，他只是盯着她，仿佛没听懂，首到苏沐的脸颊红得像熟透的苹果，才猛地抓住她的肩膀，“沐儿，你再说一遍？你说什么？”
“我说……”苏沐被他晃得伤口发疼，却看着他眼里的光，忽然笑了，眼泪却掉了下来，“萧烬，我承认，我喜欢你。从你在西山和我告白的时候，我就喜欢你……”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萧烬用缠满绷带的手轻轻捂住了嘴。他的指腹隔着纱布传来滚烫的温度，眼睛里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情绪，像是狂喜，又像是后怕，最后都化作一声带着颤音的低喃，“再说一遍，求沐儿。”
苏沐看着他睫毛上凝着的泪珠，蹭开他的手，迎着阳光，清晰地说，“萧烬，我喜欢你。”
话音落下的瞬间，萧烬猛地把她揽进怀里，绷带裹着的手臂勒得她生疼，却又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伤口。
他把脸埋在她发间，声音闷得像浸了水：“我好爱沐儿，好爱好爱……”
苏沐靠在他怀里，听见他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而萧烬缠着绷带的手指，正轻轻抓着她的衣角，仿佛怕这不是真的，怕一松手，怀里的人就又会消失在山洞的碎石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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