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外的冰雹不知何时停了，铅灰色的云层缝隙里透出一丝晨曦，将萧烬胳膊上的血映得发黑。
苏沐半扶半架着他走出铁皮大门，“我太重了，你扶着累，我自己走……”萧烬还想挺首脊梁，结果牵扯到伤口，疼得眉峰骤然拧紧。
苏沐立刻停下脚步，借着仓库残火的光看清他军大衣袖口不断渗出的血。
“别动。”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用尽全力将他扶坐在一截断墙边上，不等萧烬反应，她抓起自己素色旗袍的下摆，“刺啦”一声从开叉处撕开一条宽布条。
“沐沐，你……”萧烬想阻止，却被她瞪了一眼，苏沐跪坐在他面前，手指飞快地解开他军大衣的纽扣，露出里面被血浸透的白衬衫。
刚才倾倒的铁架擦着上臂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皮肉翻卷着，血还在往外渗。她咬紧下唇，将旗袍布条紧紧缠在伤口上方，打了个死结，指尖被血烫得发颤，却硬是没让眼泪掉下来。
“会破伤风的，要赶紧回去给你打抗生素。”
“念安……”萧烬忽然抓住她的手腕，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念安怎么样了？刚才……有没有伤到？”他的眼神里全是血丝，只剩下一个父亲最本能的担忧。
“你先管好自己！”苏沐想凶他，声音却软了下来，伸手替他理了理凌乱的额发。
她刚想再说什么，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参谋官带着卫兵跑过来。
“少帅！夫人！”参谋官看见萧烬的伤势，脸色骤变，立刻示意卫兵上前，“念安小姐己经安全送回少帅府了！”他喘着气，语速极快，“张副官亲自开车送的，府里现在三层卫兵把守，连只鸟都飞不进去！”
萧烬紧绷的下颌线猛地松了下来，像是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往后靠在断墙上，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他没再说话，只是抓着苏沐手腕的手指慢慢松开，苏沐能感觉到他手臂的颤抖，那不是因为疼，而是后怕——后怕刚才那一瞬间的疏忽，后怕女儿真的出了任何差池。
“听见了吗？”苏沐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安安没事，在家等我们呢。”
萧烬睁开眼，目光落在她染血的旗袍和凌乱的发丝上，忽然伸出未受伤的手，轻轻擦去她脸颊上不知何时沾上的血污。
“吓到你了。”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沙哑的歉意。
苏沐摇摇头，外面传来卫兵准备担架的声响，萧烬用完好的手臂环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感受着她微微的颤抖，心里那片因女儿安危而掀起的惊涛骇浪，终于在听到“安全”二字后，慢慢平息下来。
军区医院的特护病房里弥漫着淡淡的碘伏味，他靠在床头，左臂缠着厚厚的白色绷带，从肩头一首延伸到肘弯。
苏沐正替他整理枕头，指尖划过他下颌的胡茬。
“别让念安来，伤口还没消肿，怕吓着孩子。”萧烬忽然开口。
苏沐摇摇头，“她要是不来，能在少帅府把天花板哭穿，再说，她是军医的女儿，哪儿能那么脆弱。”
他顿了顿，抬手想碰苏沐的手，却被她轻轻避开，“去楼下接她吧，就说……爸爸没事，就是一点皮外伤。
半小时后，病房门被轻轻推开。念安抱着个水果篮，一步三挪地蹭进来。
她看见病床上的萧烬时，脚步猛地顿住，手里的篮子晃了晃，苹果滚落在地，发出“咚”的闷响。
“爸……”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眼圈瞬间红透。
萧烬穿着宽松的病号服，脸色比枕套还白，平日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也因疲惫而微眯着，最让她心惊的是他鬓角新添的几缕银丝，在晨光里白得刺眼。
萧烬却先笑了，努力挺首脊背，把受伤的左臂往被子里藏了藏：“傻站着干嘛？不是说给爸爸带了苹果吗？”
念安“哇”地一声哭出来，扔了水果篮就扑到床边，膝盖撞在床沿上也没觉得疼。
她看着萧烬苍白的脸，看着他藏在被子里的手臂，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爸……我错了……我不该跟你吵架，不该让妈伤心……不该离家出走……”
她想起仓库里父亲挡在母亲身前的背影，想起后座上自己哭喊着要回家的场景，每一个画面都像针一样扎在心上。
“是我不好……是我让你受伤了……”她抓着萧烬未受伤的右手，“我以后再也不惹你和妈妈生气了……再也不跑出去了……”
萧烬反手轻轻拍着她的背，看了眼站在窗边的苏沐，见她眼眶也红了，便清了清嗓子，“傻念安，跟爸爸道什么歉？”他用指腹擦去她脸颊的泪，“是爸爸，爸爸害你和妈妈一次又一次被坏人盯上……”
“不是的！”念安猛地抬头，眼泪糊了满脸，“张副官说，你是为了护着妈妈和我……”她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鼻音，“我以后一定好好听话，好好学习，再也不跟你们顶嘴了……你们别不要我……”
苏沐走过来，轻轻揽住女儿的肩膀，替她理顺被眼泪粘住的碎发：“傻念安，爸爸妈妈怎么会不要你？”她看向萧烬，目光里带着心疼，“你爸爸就是怕你见了伤口害怕，才特意来军区医院，不让你看见伤口。”
萧烬咳了两声，“胡说，爸爸是因为，军区医院的红烧肉比少帅府厨子做得好。”
念安被他逗得“噗嗤”笑出来，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却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藏在被子里的左臂：“爸，疼吗？我给你吹吹……”
萧烬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又软又暖。
他任由女儿掀开被子一角，看着她对着绷带小心翼翼地吹气，那认真的模样，和小时候替他擦枪时如出一辙。
“好了好了，”他揉了揉女儿的头发，“再吹下去，爸爸的伤口该结冰了。”
念安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又看看旁边的苏沐，忽然张开双臂，将两人轻轻抱住：“爸爸妈妈，对不起。”
“乖安安，我去给你爸买点粥，你替妈妈陪着爸爸。”苏沐摸了摸念安的头发，出了病房的门。
“坐。”萧烬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爸爸有话跟你说。”
念安乖乖坐下，膝盖并得紧紧的，心里还揣着忐忑，以为父亲又要讲军纪家规，却听见他轻轻开口，“安安，爸爸跟你承认，这辈子最爱的人，确实是你妈妈。”
念安猛地抬头，看见父亲眼里没有玩笑，那目光落在她脸上，却又像是透过她，望向某个遥远的起点。
“哪怕是你，”萧烬顿了顿，“也没法顶替你妈妈的位置。”他看见女儿眼里飞快闪过一丝失落，连忙补充道，“但这不是因为爸爸不爱你，你是爸爸的心头肉，是爸爸拿命护着的宝贝。”
他抬手，用未受伤的右手轻轻揉了揉念安的头发，“可爸爸对妈妈的爱不一样。那是从安安还没出生开始——”他想起和苏沐携手并进这十几年，“我提着枪在死人堆里爬的时候，想着她在等我回家，我知道，这世上只有她，能让我把后背交给她，连眼睛都不用眨一下。你妈妈，为了我，不知道受过多少次伤，流过多少次眼泪，我数都数不清。”
萧烬看着女儿似懂非懂的眼神，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这里面最软的地方，从遇见她那年起，就只装得下她一个人了。”
念安低头，忽然想起仓库里父亲用身体护着母亲的背影，想起母亲在医院替父亲擦脸时眼里的泪。
“我知道了，爸爸。”念安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时眼睛亮晶晶的，“就像我喜欢棉花糖，也喜欢妈妈做的桂花糕，不一样的喜欢，但是都很喜欢。”
萧烬哈哈大笑，笑得伤口都隐隐作痛，却还是把女儿拉到怀里，用完好的手臂圈住她：“傻丫头，比爸爸说得还好。”
他看着门口探进来的苏沐，正在对他们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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