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
苏沐踩着冻裂的青石板时,能听见鞋底帆布与地面摩擦的刺啦声。
那双层厚的牛皮鞋底早被战壕里的碎石磨穿,此刻脚心贴着冰碴,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
她缩了缩脚趾,把磨出血泡的脚跟往补丁摞补丁的棉袜里藏,路过炊事班时,看见老班长正用刺刀刮着树皮,黑黢黢的碎屑掉进冒着热气的行军锅。
“苏医生,您来啦!”老班长慌忙把半块窝头往灶膛里塞,“锅里煮着榆树皮呢,您先歇会儿,我给您留了窝头……”
“窝头?”苏沐弯腰掀开锅盖,白花花的蒸汽里,漂着几片浮肿的野菜叶。
她没等老班长回答,就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那是今早萧烬硬塞给她的、最后半块压缩饼干,掰碎了撒进锅里。
“使不得啊!”老班长不知所措,“这是少帅给您省下的口粮!”苏沐没说话,用树枝搅了搅锅里的糊糊,看见沉在锅底的、几块被虫蛀过的红薯干。
她想起三天前把最后两车洋面搬进仓库时,萧烬袖口磨出的破洞,那时他还笑着说“夫人的家底够弟兄们吃半年”,如今才三月,粮仓己见了底。
夜里查房,她路过萧烬的指挥所,看见他蹲在月光下补袜子。
军靴扔在脚边,露出的棉袜后跟磨得透亮,补丁上还沾着干涸的血渍。
她攥紧了自己磨破的鞋底,悄悄退开,听见他跟警卫员低声说:“把我的那份炒面,给伤兵转运站送过去,就说……就说缴获的。”
第二天,卫生兵偷偷塞给她个陶罐,里面是小半罐炒面,上面盖着片干净的梧桐叶。
“弟兄们在野菜窖里刨出来的,”卫生兵红着眼圈,“说您得留着体力救人。”苏沐捧着陶罐走到断崖边,看见山下的士兵们正围着锅灶,用刺刀削着冻硬的观音土。
她转身把炒面倒进伤兵的粥桶里,自己却摘了把开着小白花的野草,放进嘴里慢慢嚼——那草汁又苦又涩,像嚼碎的棉絮混着土腥,咽下去时刮得嗓子生疼。
萧烬发现她走路跛脚是在一周后。
那天他去包扎所送缴获的罐头,看见她正踮着脚够药柜顶层的纱布,露出的鞋底破得能看见脚趾。
“脚怎么了?”他冲过去攥住她的脚踝,摸到棉袜里硌人的硬痂,苏沐想抽回脚,却被他按在板凳上,用匕首挑开磨烂的鞋底——帆布下的皮肉己磨出蜂窝状的血泡,有的地方甚至见了骨头。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的声音发颤,从急救包翻出磺胺药膏时,手指抖得挤不出药膏。
苏沐看着他自己靴底露出的毛边,笑了笑:“你的鞋底,怕是比我的还薄吧。”话音未落,就看见他后颈暴起的青筋,那是他强压怒火时的模样。
她连忙从口袋里掏出根野萝卜,塞到他手里:“你看,今天挖到的,甜着呢。”
当晚,萧烬把自己的军靴塞进她被窝,自己却穿着用轮胎皮拼的草鞋去查哨。
苏沐摸着靴底厚实的牛皮,悄悄爬起来,把鞋放回他的指挥所,自己则用绷带裹住双脚,踩着结冰的土地走向炊事班——锅里的树皮粥刚煮开,她得赶在弟兄们之前,把自己那份少帅夫人特供的白粥倒进去,让他们多喝口热乎的。
月亮升上云城废墟时,苏沐蹲在战壕里嚼着观音土掺野菜的饼子,听见不远处传来萧烬训话的声音。
“把最后两袋马料磨成面,”他的声音透过寒风传来,“给伤兵和苏医生送去,就说……就说我萧烬还没让弟兄们饿着的道理。”
她咬着难以下咽的饼子,眼泪突然掉在结冰的土地上,砸出小小的坑——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却和她一样,把最糟糕的部分,藏在了彼此看不见的地方。
雪粒子打在战壕帆布上时,苏沐正把冻僵的手指往袖筒里缩。
急救包上的红十字被血渍浸成暗褐,她却没力气去擦,只觉得眼皮重得像坠了铅块,卫生兵摸她额头时惊呼出声,那温度烫得像块烙铁,连带着她鬓角的头发都被冷汗濡湿,粘在冻裂的脸颊上。
“我没事……”她挣扎着要坐起来,却看见萧烬掀开门帘冲进来,军大衣上的雪沫子扑簌簌落在她被子上。
他蹲下来掰她的眼皮,瞳孔在野战灯下发紧——眼白布满血丝,角膜边缘泛着不正常的浑浊。
“烧了多久?”他问卫生兵,手指轻轻拨开她额前的湿发。
苏沐忽然抓住他的手腕,那力道弱得像片落叶,“不准……不准用盘尼西林……”她的嘴唇干裂起皮,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喉咙的剧痛,“留着给……给断腿的弟兄们……”
萧烬没说话,从怀里摸出个小玻璃瓶,铝盖拧开时发出细微的“啵”声,里面橙黄色的药片在灯光下泛着微光——那是他打算留作救命的抗生素。
“张嘴。”他用军用水壶倒出半杯温水,药片碾成粉末混在水里,泛起苦涩的气味。苏沐却偏过头,脸颊蹭到沾满泥雪的枕头,“到底是不如年轻的时候了……拖后腿了……”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浓重的鼻音,“念安在英国……别让他知道……”萧烬的指节在水杯边缘泛白,听见她又喃喃道,“该多换些粮食的……”
“苏沐!”他突然提高声音,却在看见她茫然的眼神时泄了气。
外面传来伤兵的呻吟,寒风卷着雪粒灌进帐篷缝隙,吹得她盖的破军被不住发抖,他伸手探她的后颈,那里烧得滚烫,连带着脊椎都在微微发颤。
“这药是给你救命的,”他把水杯凑到她唇边,“你倒下了,谁给弟兄们治伤?”
她忽然意识模糊地笑了,干裂的嘴唇扯出道血痕,“萧烬……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说着就要抬起脚,站起来,被萧烬按了回去。
“我没事……”她重复着,眼皮却越来越沉,“就是……有点冷……”
后半夜她烧得迷糊了,开始说胡话。萧烬守在床边,听见她一会儿念叨着“念安的学费”,一会儿又说“城西粮仓该加固了”。
当她伸出手想要抓什么时,他连忙握住,却被她冰凉的手指攥得发紧。“萧烬,快回家……”她喃喃道,“念安还等着吃饭……”
萧烬趁机把碾好的药粉水一点点喂进她嘴里。
她下意识地吞咽着,眉头却始终皱着,仿佛在抗拒这珍贵的药,他用袖口擦去她嘴角的药渍,看见她睫毛上凝着的泪珠,不知是烧出来的还是冻的。
“傻子……”他低声骂道,却把她的手揣进自己怀里焐着。
她的手掌很薄,指关节因为常年握止血钳而变形,虎口处还有道未愈的伤疤。
帐篷外传来换哨的脚步声,他替她掖好被角,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混着她微弱的呼吸,在这寒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天快亮时,她的烧终于退了些。萧烬摸她额头时,她忽然睁开眼,看见他眼下浓重的乌青和嘴角的胡茬。
“药……”她声音沙哑地问,眼神里带着愧疚,他却把水杯递过去,里面是温热的野菜汤:“睡吧,药没吃。”
她盯着他看了许久,才慢慢闭上眼。
萧烬坐在床边,看着她平稳下来的呼吸,才敢掏出怀里的药瓶——原本三颗的青霉素,只剩下最后两颗药片。
他把瓶子重新藏好,望向帐篷外渐渐泛白的天空,雪还在下,战壕里的弟兄们己经开始啃冻硬的树皮。
而他此刻唯一庆幸的,是在她烧迷糊时,终于把这金贵的药喂了进去,就像她无数次瞒着他,把最后一点粮食分给伤兵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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