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把正月的雪染成灰黑色时，萧烬听见周副官的钢盔滚落在地的声响。
那发迫击炮弹在十步外炸开，气浪掀得他向前踉跄，却被人从侧面狠狠撞开——周副官的后背像堵墙，替他挡住了所有弹片，温热的血溅在他颈后，混着雪粒子凝成冰碴。
“头儿……快走……”周副官的声音泡在血里，手指还攥着他的枪套，萧烬抱住他滑下去的身体，看见弹片穿透了他的肩胛骨，那个总替他挡酒的右肩，此刻破了个碗大的洞。
远处日军的九二式重机枪还在咆哮，子弹犁过雪地，在他们身边溅起串串血花。
“老周！”他嘶吼着去堵伤口，却被周副官推开，周砚咳出血沫，指着后方密林：“嫂子还在包扎所……您得活着……”最后几个字没说完，身体就沉了下去，眼睛还望着萧烬的方向，睫毛上挂着未化的雪。
萧烬抹了把脸，分不清是血还是泪，抓起周副官掉在雪地里的勃朗宁，转身冲进硝烟——那里，老团长正带着仅剩的炮兵向日军坦克开炮。
苏沐的担架队被炮火困在废弃的龙王庙时，“苏医生……从密道走……”团长的声音被炮弹震得发颤，下肢突然断裂，整个人倒进雪堆里，露出背后被子弹打穿的窟窿。
“团长！”卫生兵哭喊着去扶，却被老团长用最后的力气推开。
庙外传来坦克履带碾压冻土的声响，日军的喊杀声越来越近。
苏沐跪在老团长身边，想堵住他的伤口，却看见他浑浊的眼睛望着庙顶的破洞：“告诉头儿……云城军……没给夫人丢脸……”说完，头一歪，再也没动。
密集的枪声中，十几个云城军士兵突然冲进庙来，带头的是脸上缠着绷带的传令兵。
“夫人跟我们走！”他的银锁片在血污里晃了晃，不由分说把苏沐架起来，“弟兄们说了，就是用身体填战壕，也得让您活着！”话音未落，一发子弹击穿了他的肩膀，他却咬着牙把苏沐推进密道入口，自己转身用身体挡住洞口。
密道里漆黑潮湿，苏沐被两个士兵架着往前跑，听见身后不断传来枪声和爆炸声。
“张二牛！快护着夫人！”“李石头，你腿断了别撑着！”黑暗中，她能听见熟悉的声音一个个消失，有人拽着她的手塞进颗手榴弹，有人把自己的棉帽扣在她头上，还有人在她跌倒时用后背垫住她，自己却滚进旁边的弹坑。
当她被推出密道口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
身后的龙王庙己被炸成废墟，雪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云城军的尸体，他们的手还保持着射击的姿势，有的怀里还抱着没拉弦的手榴弹。
传令兵的银锁片掉在她脚边，上面沾着半块冻硬的红糖——那是她去年分给伤兵的。
萧烬找到她时，她正坐在雪地里，怀里抱着一个为救她而死的童子兵。
萧烬的军大衣破得像渔网，脸上全是血痂，却在看见她时突然跪下，把她紧紧抱进怀里，她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硝烟和血腥味，摸到他背后新添的伤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死死攥着他的衣襟，仿佛一松手，他就会像周副官和老团长一样，化在这漫天风雪里。
硝烟还在冻土上蒸腾，萧烬甚至来不及和苏沐多说什么，枪声又在耳边响起。
“左翼山脊发现敌侦察队，”参谋官的声音被寒风撕碎，“距指挥部不到三公里。”
萧烬点头时，后颈的旧疤被新溅的血痂扯得发疼——那是半小时前，他从周副官还温热的身体下爬出来时，被弹片擦破的。
苏沐跪在龙王庙废墟旁，老团长的遗体刚塞进临时挖的雪坑，卫生兵就背着新伤员冲进来。
伤兵肚子上的肠子流了一地，她抓起止血钳的手顿了顿，“剪刀！”她听见自己喊道，声音穿过庙梁上悬挂的、士兵冻僵的手指，像没沾过眼泪般利落。
战壕里，士兵们用刺刀撬开战友的手指，取下还能使用的手榴弹。
有人把周副官常戴的皮手套塞进萧烬掌心，“头儿，”年轻士兵的钢盔歪在一边，露出的耳朵冻得青紫，“该出发了。”萧烬攥紧手套，感觉里面残留的体温正迅速被寒风吸走，就像那些刚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弟兄，连名字都来不及刻上木牌。
日军的冲锋号在山谷里回荡时，苏沐正在给伤兵缝合腹部。
肠线穿过皮肉的声响里，她咬断线头，抬头看见萧烬站在庙门口，肩章上的金线被硝烟熏成黑灰，手里攥着周副官的勃朗宁，枪膛里还留着最后一颗子弹。
“跟我走，”他说，“后面的阵地需要医生。”苏沐点头，起身时踢到个圆滚滚的东西——是半块冻馒头，此刻正滚进雪坑里，她弯腰捡起来，塞进急救包，就像捡起任何一件普通的医疗用品。
行军途中，萧烬路过一片新挖的乱葬岗，白布下露出的棉鞋是周副官最喜欢的那双。
他停下脚步，想摘下军帽敬礼，却听见前方传来机枪扫射声。
通讯兵递过望远镜，他看见日军坦克的履带正在碾过他们刚埋下的诡雷，爆炸的火光里，有个士兵的钢盔飞上天，像极了老团长牺牲时的模样。
“变阵，按C方案迂回。”他把望远镜塞回去，苏沐跟在他身后，急救包撞在冻硬的尸体上，掉出支没用完的吗啡——那是老团长临终前，她没来得及注射的。
她弯腰捡起针剂，插进腰带，听见萧烬在前面喊：“加快速度！”
夜色降临时，他们在一处废弃窑洞休整。
苏沐借着月光给萧烬包扎手臂的新伤，看见他袖口还沾着周副官的血，己经发黑。
“疼吗？”她问，镊子夹着酒精棉球停在半空，萧烬摇头。
“下一场仗，”他忽然开口，“注意隐蔽。”苏沐没说话，把棉球按在伤口上，听见他倒抽一口冷气。
窑洞外，士兵们在用刺刀削着树皮，准备煮今晚的“口粮”，有人哼起不成调的曲子，很快又被风吹散。
没有人提起周副官，也没有人说起老团长，他们的名字像嵌在枪膛里的哑弹，暂时被遗忘在硝烟和冻土之下。
萧烬靠在窑壁上，闭着眼，却能清晰地听见周副官最后说的话，看见老团长倒下时扬起的雪沫，但他没有时间细想，因为通讯兵己经敲门进来，带来了日军凌晨三点进攻的消息。
苏沐替他系好军装扣子，指尖划过他胸前的勋章——那是周副官生前替他擦亮的，“我走了。”萧烬说，拿起靠在墙角的步枪。
他没回头，因为知道苏沐正在收拾急救包，准备迎接下一批伤员，就像他准备迎接下一场战斗。
窑洞外，寒星闪烁，映着满地未及掩埋的尸体。
萧烬踩过一具士兵的尸体，感觉脚下有什么东西硌了一下——是枚没来得及吹响的军号，号嘴处还凝着主人最后一口气的冰碴。
他弯腰捡起来，塞进腰带，继续往前走，身后，苏沐的脚步声紧随其后，坚定而沉默，仿佛他们不是在走向战场，而是在走向一个没有时间悲伤的、残酷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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