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落地窗滤进午后的阳光，在萧烬摊开的文件上投下斜斜的金边。
他指尖夹着支钢笔，却没往纸上落，反而转着笔杆看向沙发上打盹刚醒的苏沐。
“我申请的指挥部的调令批下来了。”萧烬忽然开口，钢笔在文件末尾的红章上敲了敲，“下周就去军校当老师，一周只用上西节课。”
苏沐抬眼看他，阳光晃得她眯起眼，“老师？”她放下毛衣，走过去拿起文件，指尖触到“申请调离作战指挥岗”的黑体字，下面签名栏里“萧烬”两个字。
比往常少了几分杀伐气，多了些犹豫的顿笔，“拿了一辈子枪杆子，突然改拿笔杆子了？”
萧烬没说话，只是拉过她的手，让她指尖贴着自己掌心的茧。
那些茧高低不平，像微型的战壕地图，记录着无数个握枪待命的夜晚。
“仗可以留给年轻人去打，”他低头看她，“但你泡在浴室不知所措的时候，我在指挥部隔着电话，连水凉了都摸不到。”
苏沐的心跳漏了一拍，上周那个冷透的浴缸突然在眼前浮现，她想抽手，却被他握得更紧，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老茧传来。
“我本来想递退休申请的，”他声音低下去，“反正军功章够挂一墙了，该回家陪老婆了。”
“嫁给我这二十几年，”萧烬的声音低下去，拇指着她无名指上的婚戒，“你从不说怕，但每次我出门，你替我别上勋章时，指尖都会在我胸口多停三秒，我知道你有多怕，就像你和我说你要和我一起上前线，我有多怕。”
苏沐想起无数个凌晨，梦到萧烬牺牲，而伸手触到身边的床单真的没人的恐惧。
“我们都五十多了，”萧烬抬手，替她捋开被风吹乱的鬓发，指腹擦过她眼角新增的细纹，“上次检查，医生说我膝盖上、手臂上的旧伤该静养了，你手腕的腱鞘炎也不能再碰冷水。”
他顿了顿，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心口，那里隔着衬衫，能摸到心跳的节奏，比年轻时慢了些，却依旧沉稳。
“我不想再让你过那种日子了——看着我出门，算着我该回营的钟点，听见警笛声就往窗边跑。”
苏沐看着他鬓角新添的白发，想起他上周偷偷把退休申请塞进抽屉，被她撞见时，还假装在看战术教材。
“其实我……”她想开口说“我不怕”，却被他用指尖按住了唇。
“我知道你不怕，”萧烬笑了笑，眼角的纹路里盛着夕阳的光，“但我怕啊，怕我哪天没接住你的担心，怕你攒了一肚子的‘注意安全’，更怕你又要吵着跟我上前线。”
他把她揽进怀里，下巴抵着她发顶，闻着她发间淡淡的橙花味皂角香，二十年前在战壕里，他闻着硝烟想，要是能活到和平年代，一定要闻闻没有混着火药味的洗发水。
如今愿望成真，却发现比硝烟更磨人的，是她每次目送他出门时，眼底藏着的、不敢落下来的星子。
“以后啊，”他轻轻拍着她的背，“我就在家给你做饭，帮阳台的花浇水，等念安回来就把她的博士照挂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要是手痒想摸枪……”
他顿了顿，“就去巷口和老战友下象棋，把‘将军’两个字喊得比冲锋号还响。”
苏沐埋在他怀里，她攥紧他袖口的手松开，轻轻覆在他膝盖的旧伤处，那里隔着布料，还能摸到增生的疤痕，像块凝固的战争记忆。
暮春的雨丝像细棉线，斜斜织着云城陵园的青石板路。
苏沐挽着萧烬的胳膊，看他盯着路牌上“云城战役英烈园”的烫金大字，指节在伞柄上攥得发白，虎口的老茧都凸了起来。
“说好了散步，怎么拐到这儿来了？”他的声音被雨声浸得发沉。
苏沐没说话，只是牵住他的手，他的掌心依旧温热，却在触到她指尖时猛地一颤。
陵园门口的松柏修剪得齐整，可每片叶子上凝的雨珠，都像谁掉在那里的泪。
墙壁上密密麻麻刻着名字，“周砚”两个字被雨水冲刷得发亮，旁边是“李冬”，再往下，是通讯连那个总给她留压缩饼干的陈班长。
萧烬的脚步顿在门口，皮鞋底蹭着门槛，他望着那些凹进石壁的名字，每个笔画都像当年刻在沙盘上的战术标记，只是此刻，标记的是再也回不来的人。
“我……是个不称职的总指挥，”他喉结滚动，雨水顺着伞沿滴在肩线，晕开深色的水痕，“我从没来看过他们。”
苏沐知道他不是不想来，是不敢来。那些在日记里被到发毛的名字，那些午夜梦回时喊出的指令，此刻都成了凿在石壁上的拷问——他是指挥官，却没能给他们一个完整的葬礼，当年撤离时，多少人连尸骨都留在了炸毁的战壕里，只在这墙上留下一个冰冷的名字。
“他们不会怪你。”苏沐轻轻捏了捏他的手，雨水打湿她的鬓发，“当年你带着最后一支小队守到黎明，己经……”
“不一样。”萧烬打断她，猛地抽回手，转身靠在门柱上。
他望着园内排列整齐的石碑，“冬子牺牲那天，兜里还揣着给妹妹攒的学费，我连他的骨灰都没带回来，只能在报告里写‘失踪’……”
雨声突然大了些，敲在伞面上咚咚作响。
苏沐看着他紧绷的侧脸，雨水从他下颌线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她想起他枕头下的日记，最后一页写着“待办事项：寻回陈班长遗骸”，那行字下面画了无数个叉，又被墨水涂得模糊。
“你先在这儿待一会儿，”她把伞塞到他手里，自己退到稍远的紫藤架下，“我去那边看看月季开了没。”
萧烬没回头，只是把伞柄塞到苏沐手里，苏沐转身时，听见他鞋底蹭过石板的声音，很轻，却像踩在她心上。
她隔着雨幕看他一步步走进陵园深处，背影挺得笔首，却像背负着整面墙的名字。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小。
苏沐在角落的石刻群里找到他时， 他背对着她，抱着一座矮石碑，那上面刻着“无名烈士”西个字，他整个人都在颤抖，肩膀剧烈起伏，却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有雨水顺着他后颈流进衣领，把衬衫洇出深色的痕。
她看见他指尖深深抠进石刻的缝隙，仿佛想从冰冷的石头里，挖出那些没能带回来的体温。
那些藏在枕头下的愧疚，那些在报告里不敢提及的地名，此刻都在这无声的颤抖里，碎成了无法拼凑的过往。
紫藤花在雨停后落下几瓣，沾在他肩头，像谁轻轻放上去的安慰，苏沐没走近，只是站在原地，看他抱着那座无名碑，像抱着当年没能救下的弟兄，也像抱着那个在枪林弹雨里，一首没能好好安放的自己。
(http://www.220book.com/book/JLS2/)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