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老宅的雕花紫檀圆桌摆着二十西道淮扬细点，青瓷盖碗里的碧螺春浮着雪沫。
萧督军夹着龙井虾仁的象牙筷停在半空，“刘副官，你去问问萧烬那混小子又躲哪儿去了？让他快滚来林宅。”铜烟嘴磕在珐琅痰盂边，发出清响。
林父刚要替萧烬打圆场，却见女儿攥着锦缎餐布的手指，胭脂水粉掩不住眼底的慌张。
“萧伯父，”林婉清推开银匙，碗里的鸽蛋燕窝晃出涟漪，“阿烬哥哥他……怕是不大愿意见我。”
窗外的芭蕉叶扫过窗棂，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飘飘的像片落叶，“听说少帅府新添了间卧房，给……给那位新来的苏军医住了。”
萧督军的雪茄灰簌簌落在团花马褂上，林父正要开口，却被他抬手止住。
水晶吊灯的光碎在督军指间的翡翠扳指上，“一个女军医罢了，也配住进少帅府？”
林婉清小心翼翼的开口，“可阿烬哥哥看她的眼神……少帅说苏医生是他的救命恩人，”她的声音低下去。
“胡闹！”萧督军突然将水烟袋拍在桌上，酱菜碟里的乳黄瓜滚落在地，“那小子就是一时被迷了心窍！救命之恩...难不成那小门小户之女还想让我儿子以身相许吗？到底给点儿钱打发了就行，婉清你听着，少帅府的女主人，只能是你这样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
林父连忙递上热毛巾，却见萧督军指着博古架上的青花瓷瓶：“二十年前你和阿烬还小的时候，我和阿烬的母亲就和你父亲母亲说过要结这门亲。一个小门小户出来的军医，懂什么少帅府的规矩？连个像样的生辰八字都拿不出！”
林婉清望着满桌冷掉的蟹粉狮子头，忽然想起苏沐在手术台上用英语报出解剖术语的样子，那股子利落劲儿，是她在账本里学不来的。
可萧督军的话像块压舱石，沉沉地落在心尖，“等我把那姓苏的调去偏远战地医院，看他还能惦记多久！”
“督军伯父放心，”她福了福身，翡翠镯子滑到小臂，“婉清明白轻重，只是阿烬哥哥若真不乐意……我也愿意和苏医生做个平妻，一起照顾阿烬哥哥。”
“没有他乐不乐意的事！”萧督军将雪茄摁灭在玛瑙烟灰缸，“三日后的订婚宴，他敢不来，我就打断他的腿！”
少帅府内，苏沐的医药箱己经码好了磺胺粉和止血钳，还有剩下的青霉素。
牛皮纸袋里装着萧老督军亲笔签发的调令，"派往西南混战最烈之第三战区"的朱红印泥还未干透。
"不准去。"
萧烬的军靴撞开卧室的门。他看见苏沐正将弹壳吊坠挂在脖子上，连同那枚她没戴在手上的戒指，此刻，它们要跟着她去九死一生的前线。
"你是少帅府的军医，不是父亲的军医，他的命令，你可以不听，我会护着你。"他攥住她的手腕，指腹碾过她腕间那道淡青色的旧疤。
苏沐抽出被攥红的手，继续往箱底垫棉花："前线的伤兵比这里更需要我。"
她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说手术步骤，"何况我经历的枪林弹雨比少帅府的舞会更习惯。"
"那我呢？"萧烬突然抓住她的肩膀，马靴碾过散落的棉签，"你把我算在哪里？"他想起昨夜收到的密电，父亲调她去的防区，三天前刚被毒气弹洗过，"他是要你死在那里！"
苏沐看见他眼底的红血丝，想起上个月他在军营忙了一天还是守在手术帐篷外，说"你做完这台手术，我才敢睡"。
可此刻她只是推开他，扣上医药箱的铜锁，"军令如山，少帅，我非去不可。"
"周副官！"萧烬突然转身，"备车！调我的卫队，十分钟后和苏医生一起出发去第三战区！"他转身和苏沐说，"有我坐镇，战事能早结束一天。"
周副官捧着电报本的手一抖，苏沐望着萧烬扯下墙上的军事地图，红铅笔在第三战区画了个圈，笔尖戳穿了纸背。
她想说，"你是少帅，如此冒险，云城军怎么办。"
却听见他哑着嗓子说："苏沐，你记着——"
他的指尖划过她的眉骨，停在鬓角的碎发上："我在哪，你的安全区就在哪。"
三小时后，萧督军在督军府摔了七个茶盏。
电报员跪在地上，手里的急电墨迹未干："少帅己率卫队奔赴第三战区，与苏军医同行。"
"孽障！"他抓起水烟袋砸在博古架上，"真是随了他娘的犟脾气！"
他算准了所有战局，却没算到儿子会为个女军医，把自己也扔进毒气里。
第三战区的暮色混着芥子气的甜腥，却不妨碍苏沐跪在瓦砾堆里，用镊子挑开伤员溃烂的眼皮——那人瞳孔散大，喉间却还响着破风箱般的呼吸。
“医生……我喘不过气……”伤员抓住她的手腕，指甲抠进白大褂，露出的小臂布满葡萄状水疱。苏沐用生理盐水冲洗他溃烂的呼吸道，“撑住，马上就好。”她的声音平静而沉着，带着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想起三小时前刚抵达阵地时，整片野战医院像被镰刀割过的麦田，伤员们蜷在防毒帐篷里，吐着带血的泡沫，连最老练的军医都在发抖。
“苏医生，这边还有个能睁眼的！”卫生兵的喊声被爆炸声吞没。
苏沐转身时，脚边的防毒面具滚进弹坑，露出下面半张焦黑的脸——那是个年轻士兵，钢盔下的眼睛盯着她药箱上的红十字。
“镇痛剂，先镇痛。”她摸出注射器时，发现针头己经弯了，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萧烬扶住了伤员的后背，伤员还是咽了气。
第三战区的夜色被硝烟染成墨汁色，前沿指挥所的帆布帐篷外，满脸硝烟的张团长扯着破军装领口，看见少帅的呢子披风时，慌忙敬了个标准军礼，指尖却蹭到帽檐上的血痂。
“少帅……您怎么来了？”他的喉结滚动着，身后的参谋们捧着油灯围上来了萧烬看见团长袖口露出的纱布。
“前线吃紧，哪有时间打招呼。”萧烬的军靴踩过盛满血水的搪瓷盆，他瞥见帐篷中央用弹药箱支起的地图，红铅笔圈出的毒气扩散区像片正在蔓延的毒藓。
张团长的脸“唰”地白了，抬手想擦汗，却抹了把灰，“卑职该死！没接到少帅莅临的电文，连您休息的……”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看着少帅身后跟着的卫队，个个背着沉甸甸的医药箱。
“都打成这样了，还讲究什么休息？”萧烬打断他，“给我找张干净点的炮队镜地图。”
参谋们面面相觑，帐篷角落里唯一的行军床还堆着伤员换下的血衣，萧烬却己经蹲下身，用匕首挑开地图卷的牛皮绳，“毒气弹的发射坐标测出来没有？敌军的炮兵阵地大概在……”
“在磨盘岭！”张团长猛地反应过来，膝盖撞在弹药箱上发出闷响，“今早抓到的舌头说，他们用教堂钟楼做观测点！”
“把迫击炮连调去左翼，让工兵营连夜挖反坦克壕，天亮前必须切断磨盘岭的补给线。”萧烬抬头，“我的卫队归你指挥，我也会亲自作战。”
张团长的喉结重重滚动，忽然想起五年前在军校，萧烬作为学长带他们野外拉练，也是这样蹲在泥地里画地图，说“打仗别想着舒服”。
“是！”他立正敬礼，军靴跟在泥地里磕出脆响，“卑职这就去部署！”
转身时，听见少帅在身后说“让炊事班煮点姜汤，给弟兄们驱寒”，那声音混着帐篷外的风雨声，比任何军令都更让人心定。
萧烬看着地图上用匕首划出的进攻路线，想起苏沐在掩体里给伤员注射解毒剂时，满脸的泥泞，“周副将，让炊事班无论战事再吃紧，都不准怠慢苏军医的三餐。”
第三战区的战壕里浮着柴油与血腥味，苏沐蹲在弹坑边缘，用刺刀撬开铁皮罐头时，罐头盖上的牛肉炖土豆香气刺得鼻尖发酸。
这是萧烬特意让卫队从后方运来的美军罐头，整个战区只有她的搪瓷缸里会飘出这样奢侈的肉香。
“苏医生，您又把肉分给我了？”伤兵小王捧着冒热气的搪瓷缸，绷带缝隙里露出惊讶的眼睛。
苏沐用刺刀刮着罐头底最后一点肉汁，倒进他的搪瓷缸里，“你失血多，得补补。”
远处传来炊事班敲洋铁桶的开饭声，那是掺了碎石的糠咽菜糊糊，在寒风里凝成冻块。
苏沐打了一碗糠咽菜，蹲到背风处吃起来，麦麸里的石子硌得牙疼，她却想起在叙利亚时，也是这样把联合国空投的饼干分给受伤的孩子，自己嚼着干硬的鹰嘴豆。
“苏沐！”萧烬手里端着个保温桶，“鸡汤，趁热喝。”
保温桶打开的瞬间，黄芪炖鸡的香气驱散了战壕里的毒气甜腥，几个重伤员下意识地抽动鼻子。
苏沐的糠咽菜停在嘴边，看见保温桶里油花闪烁的鸡丝，还有飘着的枸杞，此刻喉头忽然发紧：“少帅，这汤……”
“给你补身子的，快喝。”萧烬把搪瓷勺塞进她手里，看到她搪瓷缸里的糠咽菜，眉头瞬间皱起，“你就吃这个？”他看见那糠咽菜里嵌着的黑色颗粒，不是麦麸，是炸碉堡时崩进土里的煤渣。
“你都吃得，战士们也吃得，我怎么就吃不得，至于这鸡汤伤员更需要。”
苏沐把鸡汤端给旁边昏迷的连长，用勺子撬开他的嘴，她的声音被风吹得零散，却在接触到萧烬目光时顿住——他看着她掌心磨出的新茧，那是今早给伤员固定夹板时压的。
萧烬蹲下来，从自己行军包里摸出块巧克力，掰了一半塞进她手里，“下次再把我的补给乱分，我就……”他的话卡在喉咙里，看见她把巧克力又掰成小块，分给了旁边咽口水的小卫生兵。
“萧烬，”苏沐用刺刀刮着保温桶内壁的鸡油，抹在伤员干裂的嘴唇上，“您看看他们......”
萧烬沉默地看着她用冻僵的手指，把最后一点巧克力塞进伤员嘴里。
萧烬把口袋里最后一颗巧克力塞进苏沐嘴里，“你得答应我，每天至少吃一口好的。”
苏沐抬头时，看见他眼眶泛红，她想说“战场哪有那么多规矩”，却听见伤员小王在旁边嘟囔：“苏医生，少帅，这鸡汤真香，比我娘熬的还暖。”
“暖就好，说明少帅这鸡没白杀。”而萧烬看着她转身去拿糠咽菜的背影，眼泪涌了出来又被他迅速擦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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