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出殡那日，山西下了十年不遇的大雪。
我抱着他的牌位跪在灵前，膝盖陷进雪里，冷得发疼。姐姐一身素白，腰间却系着一条猩红腰带——那是温家当家人的象征。她接过我怀里的牌位时，我闻到她袖口传来的铁锈味，混着陈醋的酸气，刺得人眼睛发胀。
**“香茹。”**她突然捧住我的脸，拇指抹过我结冰的泪痕，“三日后，你去北平。”
我死死攥住她的麻衣：“我不走！”
姐姐笑了。她笑起来真好看，眼尾微微上挑，像母亲生前酿的桃花醋里浮着的花瓣。可她说出的话却比雪还冷：“温家现在是个烂透的醋缸，我得把腐肉剜干净。”
——
送我走那晚，姐姐房里亮了一宿的灯。
我扒在窗缝偷看，见她把一叠地契放进铁盒，又取出程砚秋留下的半块醋曲。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她突然转头看向窗户——我慌忙蹲下，却听见她隔着窗纸轻声道：
“北平有新式学堂，有电车，有冰淇淋……你替姐姐都尝一遍。”
天蒙蒙亮时，福伯牵来马车。车帘放下的瞬间，姐姐突然往我怀里塞了个包袱。
“等火车开了再看。”
车轮碾过积雪，我回头望见姐姐站在温家牌坊下，红腰带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小小的一点红，渐渐被雪吞没。
北平的冬天比山西干燥，风刮在脸上像砂纸打磨。我站在女子师范的校门口，捧着刚领到的《新国文》课本，指节冻得发红。蓝布书包的带子被风吹得乱晃，那朵姐姐绣的白梅在阳光下若隐若现。
"温香茹！"
周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剪了齐耳短发，发梢烫了卷，跑动时像只欢快的雀儿。她塞给我一张油印小报，报头《女铎》二字力透纸背。
"快看！这期有陈先生的新文章！"
油墨的清香混着寒风钻进鼻腔。我低头看见标题：《论女子人格之独立》。文章边角有块墨渍，形状像极了山西老家屋檐下的冰凌。
作者“桃酥酥爱放空”推荐阅读《星期三出生的女人，温商枝不认命》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陈先生上课了！"
教室里霎时安静下来。陈书尧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走上讲台，镜片后的眼睛像两丸浸在清水里的黑玉。他讲课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阳光透过玻璃窗，在他肩头投下一片菱形的光斑。我忽然想起姐姐在油灯下打算盘的样子——也是这般挺首的脊背，仿佛永远压不弯。
下课钟响时，陈先生叫住我："温同学，《娜拉》读完了吗？"
我心头一跳。那本书还藏在我枕头底下，书页间夹着姐姐的来信。信上说林氏己经疯了，整日在西厢院对着口枯井喊二叔的名字。
"读完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可是先生，娜拉出走之后......"
陈先生摘下眼镜擦了擦。我这才发现他的镜架上缠着棉线，右腿有道细小的裂痕。
"之后的路，要她自己走。"他忽然从抽屉里取出本旧书，"送你。"
《女权辩》三个字映入眼帘时，我的手心沁出汗来。翻开扉页，一行红字刺得眼睛发酸："教育一个女学生，就是改变三代人的命运——李大钊"。
回宿舍的路上，周敏神秘兮兮地拉住我："今晚读书会，来不来？"
月光爬上窗棂时，我们七八个女生挤在储藏室里。煤油灯的光晕染黄了《新青年》的纸页，有个剪短发的学姐正在念《狂人日记》，声音压得极低：
"我翻开历史一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我忽然想起姑姑枯瘦的手指，想起地窖里那些嵌着指甲的醋曲。怀里的《女权辩》变得滚烫，烫得我眼眶发热。
熄灯后，我打着手电给姐姐写信：
"阿姐，今日读了《娜拉》。女子原不必扮男装才能建功立业，我温香茹便要穿着蓝布裙，走出自己的路来......"
写到一半，泪水洇湿了信纸。月光照在床头的蓝布书包上，那朵白梅在黑暗里静静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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