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书尧先生讲课的时候，阳光总是恰好落在他握粉笔的指节上。
我坐在第一排，看他用沾满粉笔灰的手指翻开《新青年》，袖口露出一截青筋分明的手腕。他讲《狂人日记》时，声音会不自觉地压低，眼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是要烧穿什么似的。
"温同学。"
他突然点我的名，我慌得打翻了墨水瓶。蓝黑的墨水在课桌上漫开，像极了老家屋后那片雨后的青苔。陈先生快步走过来，掏出一方灰格子手帕——那帕子己经洗得发白，边角却熨得极平整。
"小心些。"
他弯腰替我擦拭桌面时，我闻到他衣领上淡淡的松墨香。这味道让我想起姐姐的书信，每封家书的字迹都越来越潦草，最后总不忘叮嘱："新式女子当以学业为重。"
可我的心不听话。
它总在陈先生讲解《少年中国说》时跳得飞快，在他深夜批改的作文本上发现红墨水批注时偷偷发烫。周敏说我这叫"情窦初开"，还塞给我一本《罗亭》，书页里夹着张泛黄的剧照：莫斯科艺术剧院的女主角正仰望着男主角，眼神和我看陈先生时一模一样。
**秘密读书会的暗号**，是陈先生教我的。
那日放学后，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剩我们两人。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的影子盖在我的影子上，像一座山覆住一株幼苗。
"若是收到可疑信件。"他在黑板上画了个奇怪的符号，"用米汤写字，碘酒就能显形。"
粉笔灰簌簌落下，我盯着他手腕上那道浅疤出神。听校工说，那是五年前游行时被军警的刺刀划的。
"先生也干过秘密工作？"我脱口而出。
陈先生的手突然停在半空。镜片反着光，我看不清他的眼神，只听见他轻轻叹了口气："这世道，教书就是最危险的工作。"
那天晚上，我躲在被窝里用米汤给姐姐写信。毛笔尖扫过宣纸的沙沙声里，我鬼使神差地多写了一行：
**"阿姐，我好像遇见了比阎锡山的政令更了不起的人。"**
晨光熹微时，我发现枕边《女权辩》的扉页上，不知何时被我用铅笔描满了"陈书尧"三个字。慌忙用橡皮去擦，却把纸擦破了——就像我藏不住的心事。
周敏递给我那张照片时，图书馆的铜钟正敲响西下。
泛黄的相纸边缘己经卷曲，六个穿长衫的青年站在北大红楼前。我一眼就认出最右侧戴圆框眼镜的是陈先生——那时的他面颊丰润，眼里盛着光，与现在瘦削的样子判若两人。
"你从哪儿......"
"嘘！"周敏拽着我躲进书架深处，煤油灯将我们的影子投在《西库全书》的书脊上，"我表哥在北大图书馆发现的。"她指着照片左侧浓眉大眼的青年，"认识吗？李大钊先生去年在北平演讲时的翻译。"
我的指尖悬在相片上空。陈先生身边站着个穿立领制服的少年，腰间隐约露出怀表链子——那分明是程砚秋失踪那晚，我见过的红绳刀柄上的链子！
"听说他们当年......"
周敏的话被推门声打断。管理员提着煤油灯走过来，我们慌忙把照片夹进《楚辞集注》。灯光掠过书架时，我瞥见书缝外一闪而过的青布长衫下摆。
那晚的读书会改在了废弃琴房。月光透过彩绘玻璃，在陈旧的钢琴键上投下斑驳色块。学姐们传阅着油印的《共产党宣言》，我却在膝头摊开那张偷藏的照片。
"这个人。"我指着戴怀表的少年，"是谁？"
弹钢琴的学姐手指一顿，《国际歌》的旋律戛然而止。
"程默存，北大最早的共产主义小组成员。"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三年前在太原......"
琴房的门突然洞开。陈先生站在月光与黑暗的交界处，镜片后的眼睛深不见底。学姐们的书册哗啦啦散落一地，他却只是走到钢琴前，按下那个走音的C键。
"温香茹。"他头也不回地说，"你姐姐来信了。"
教务处抽屉里躺着个牛皮纸信封。我一眼认出那不是姐姐的笔迹——落款处画着朵梅花，正是姐姐绣在我书包上的样式。
"用我教过的方法看。"陈先生递来碘酒瓶时，手腕的疤在灯下泛着青紫。
米汤字迹在药水下渐渐浮现：
"程氏灭门案与冬淋醋秘方有关，二叔未死。陈即当年调查记者，小心接近。"
信纸在我手中簌簌作响。抬头时，陈先生正在擦拭眼镜，镜腿上的棉线不知何时换成了红绳——与程砚秋刀柄上一模一样的红绳。
"你姐姐很聪明。"他突然说，"当年若不是她往地窖扔了火折子，程砚秋也找不到温世宁。我和程砚秋是朋友，但是你姐姐不知道！"
窗外的悬铃木沙沙作响。我终于明白为何他总在讲《纪念刘和珍君》时停顿，为何他的《女权辩》扉页会有李大钊的题词。
这个教我读《娜拉》的人，自己早就是出走的革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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