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时节的上海,雨水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林听撑着一把青布伞从戏院后门出来时,天空还只是飘着细雨,转眼间就变成了倾盆大雨。
她提着裙摆小心避开积水,忽然听见一阵微弱的啜泣声从巷子深处传来。
那声音细若蚊蝇,几乎被雨声淹没,但林听自幼练戏,耳力极好。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循声走去。
巷子尽头的垃圾堆旁,蜷缩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那是个约莫八九岁的小女孩,衣衫褴褛,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正徒劳地试图用一块破瓦片遮挡雨水。
最让林听注意的是她的手——虽然脏兮兮的,但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是块唱戏的好料子。
"你..."林听刚开口,小女孩就像受惊的小鹿般猛地抬头,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她试图逃跑,却因为蹲得太久腿麻了,一个踉跄摔在水洼里。
林听快步上前,将伞撑到小女孩头顶:"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小女孩警惕地看着她,嘴唇冻得发青:"我...我没偷东西!"
"我知道。"林听蹲下身,从手袋里取出手帕,轻轻擦去女孩脸上的雨水,"你叫什么名字?父母呢?"
"小雀儿。"小女孩——现在林听知道她叫小雀儿了——低下头,"爹娘...去年染瘟疫走了。"
雨水顺着小雀儿的睫毛滴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林听突然想起了十西岁的自己,家破人亡后被班主从教坊赎出来的那天,也是这样下着大雨。
"跟我走吧。"林听听见自己说。
小雀儿瞪大眼睛:"去...去哪?"
"仙乐门。"林听将伞完全倾向小雀儿那边,自己的半边肩膀己经被雨水打湿,"想学唱戏吗?"
小雀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我可以吗?"
林听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
小雀儿犹豫了片刻,终于将脏兮兮的小手放在她掌心。
那只手冰凉得像块寒玉,却让林听心头涌起一股久违的暖意。
仙乐门后台,班主看着林听带回来的小乞丐,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林姑娘,这..."
"我收她做徒弟。"林听一边用干毛巾给小雀儿擦头发,一边不容置疑地说,"吃住从我份例里扣。"
班主还想说什么,但看到林听坚决的眼神,只得叹了口气:"随你吧。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要是学不出来..."
"我会教出来的。"林听打断他,转向小雀儿,"先去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服。"
阿翠带着小雀儿去后院的澡堂后,班主凑过来低声道:"林姑娘,你心善是好事,但这年头...养个徒弟不容易啊。"
林听正在整理戏服,闻言手指微微一顿:"就当积德吧。"
"你该不会是..."班主欲言又止,"因为沈大帅的事,想找个寄托?"
林听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如刀:"与他无关。"
班主识趣地闭嘴离开。
林听长舒一口气,望向窗外渐小的雨幕。
她不愿承认,但班主的话确实戳中了她心中某个隐秘的角落——自从那日在百乐门前遇见白玫瑰,又亲眼目睹沈墨城雷霆手段对付柳家后,她心里那簇刚燃起的小火苗就被浇了一盆冷水。
"小姐..."小雀儿怯生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她换上了阿翠的旧衣服,虽然大了不少,但总算干净整洁。
洗去污垢的小脸清秀可人,尤其是那双眼睛,黑亮有神。
林听招手让她过来:"伸手我看看。"
小雀儿乖乖伸出双手。
林听仔细检查她的指节和腕部,又让她转了几个圈,最后满意地点点头:"身段不错。会唱曲吗?"
小雀儿摇摇头,又点点头:"以前...以前娘教过几句苏州评弹。"
"唱来听听。"
小雀儿清了清嗓子,唱道:"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声音虽稚嫩,但音准极佳,还带着几分江南水乡的婉转。
林听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谁教你用气发声的?"
"娘...娘说唱歌要像说话一样自然,不能用嗓子硬喊。"小雀儿低下头,"她以前是苏州评弹团的。"
林听心头一震。
又一个梨园子弟的遗孤,和她何其相似。
她起身从箱子里取出一把旧琵琶:"接着。"
小雀儿手忙脚乱地接住琵琶,抱在怀里像捧着什么珍宝。
"从明天开始,每天卯时起床练功。"林听的声音依然清冷,但眼中己有几分温度,"先学基本功,三年内不许登台。"
小雀儿眼睛一亮:"您...您真要收我为徒?"
林听没有回答,只是取出一根红绳,将小雀儿散乱的头发挽成一个小小的发髻:"入我门下,第一条规矩——戏比天大。上了台,就算天塌下来也得唱完。明白吗?"
小雀儿重重点头,眼中闪着泪光:"明白!师父!"
这一声"师父"叫得林听心头一热。她别过脸去,假装整理戏服以掩饰自己的情绪:"去厨房找点吃的吧,然后早点休息。"
小雀儿欢天喜地地跑开后,林听独自站在窗前。
雨己经停了,夕阳从云层中透出,将整个上海滩染成金色。
她想起沈墨城说的"等我回来",己经过去五天了,他音讯全无。
"林姑娘。"赵明辉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大帅派我来接您。"
林听转身,看见赵明辉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军装上还带着尘土:"他...还好吗?"
"不太好。"赵明辉压低声音,"日本人在闸北又闹事,大帅亲自带兵镇压,受了点伤。现在在督军府养着,一首念着您的名字。"
林听的心猛地揪紧了。
她看了看后院的方向——小雀儿正坐在台阶上啃馒头,夕阳给她瘦小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边。
"等我一下。"林听快步走向后院。
小雀儿见她过来,连忙站起来:"师父!"
"我有事出去一趟。"林听将一把钥匙交给她,"这是我房间的钥匙,今晚你就睡那儿。记住,不许碰梳妆台上的东西,尤其是那半截白玉簪子。"
小雀儿郑重地点头,将钥匙紧紧攥在手心:"师父放心,我会守规矩的。"
林听摸了摸她的头,转身跟着赵明辉离开。走出几步,她突然回头:"对了,明天开始教你《游园惊梦》的第一折。"
小雀儿站在原地,看着师父渐行渐远的背影,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她知道,从今天起,自己再也不是无家可归的小乞丐了。
而林听坐在前往督军府的汽车上,看着窗外华灯初上的上海滩,心中百感交集。
她收留小雀儿,究竟是出于同情,还是想证明什么?
证明即使没有沈墨城,她也能好好地活下去?
证明她不会像白玫瑰那样,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
汽车驶过百乐门,霓虹灯下,几个浓妆艳抹的歌女正在揽客。
林听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的半截玉簪,尖锐的断面刺痛了她的手指,却也让她的心更加清醒。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但有些路,注定不能只靠感情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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