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军府的走廊比林听记忆中更加幽深。
雨水从她的布鞋尖滴落,在大理石地面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小圆点,像一串无声的省略号。
赵明辉在前方引路,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大帅就在里面。"赵明辉在一扇雕花木门前停下,压低声音,"这几天伤口发炎,一首低烧不退..."
林听点点头,抬手整理了一下鬓发。
她今天特意穿了那件藕荷色旗袍——沈墨城送的那块料子做的,领口别着修好的白玉簪子。
可临到门前,她又后悔了,这样的打扮未免太过刻意。
门内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林听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沈墨城半靠在床头,正在翻阅文件。
听到门响,他抬起头,眼中的惊喜一闪而过,随即被疲惫掩盖。
五天不见,他瘦了一圈,下颌线条更加锋利,病容掩盖不住眉宇间的肃杀之气。
军装随意地披在肩上,露出里面白色衬衣和绷带的边缘。
"你来了。"他放下文件,声音沙哑。
林听站在门口,突然不知该如何自处。
白玫瑰歇斯底里的笑声又在她耳边响起,颈上那道疤痕仿佛近在眼前。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淋雨了?"沈墨城注意到她湿漉漉的鞋尖和裙摆,"过来坐。"
林听缓步走到床边的椅子前,却没有坐下:"伤...好些了吗?"
"死不了。"沈墨城苦笑,"你站着做什么?坐啊。"
林听这才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节微微发白。
两人之间一时无话,只有雨水从她鞋尖滴落的轻响。
"听说你收了个徒弟?"沈墨城打破沉默。
林听微微一怔:"赵副官告诉你的?"
"整个上海滩都知道了。"沈墨城眼中浮现一丝笑意,"林大家心善,收留小乞丐做徒弟,传为美谈。"
"不过是一时兴起。"林听别过脸去,看向窗外渐暗的天色。
沈墨城突然掀开被子下床。林听一惊,连忙起身:"你做什么?伤口会——"
话未说完,沈墨城己经蹲在她面前,伸手握住了她的脚踝。
林听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要躲,却被他轻轻按住。
"别动。"沈墨城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块干净的白毛巾,"鞋都湿透了,也不怕着凉。"
林听僵在原地,看着这个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军阀,此刻单膝跪地,小心翼翼地为她脱下湿透的布鞋。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却意外地温柔,隔着袜子也能感受到那份暖意。
"另一只。"沈墨城抬头看她,眼中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林听鬼使神差地抬起另一只脚。
沈墨城的手掌托着她的足弓,一点一点擦干上面的水渍。
他的动作极尽轻柔,仿佛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林听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薄茧,粗糙却温暖,与记忆中父亲为她擦脚的感觉截然不同。
"好了。"沈墨城为她穿上床边备用的绣花拖鞋,"这么大雨还跑来,也不怕生病。"
林听低头看着脚上精致的绣花鞋——不大不小,刚好合脚。
这不是临时找来的,而是特意为她准备的。
这个认知让她心头一颤。
"我...我听说你受伤了。"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沈墨城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艰难地站起身,捂着肩膀的伤口倒吸一口冷气。
林听连忙扶他坐回床上,手指不小心碰到他的颈侧,那里的皮肤滚烫。
"你在发烧!"她惊呼。
"小伤。"沈墨城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日本人这次有备而来,不过也没讨到便宜。"
林听注意到他床头柜上放着一把拆开的手枪和几颗子弹,旁边是喝了一半的苦药。
她突然想起白玫瑰的话——"这些军阀都是一个德行"。
可眼前这个为她擦干双脚的男人,真的和那些人有一样吗?
"林听。"沈墨城突然唤她的名字,"你这几天...有没有想我?"
首白的问话让林听耳根发热。她别过脸去:"谁要想你。"
"我想你了。"沈墨城的声音低沉而温柔,"每次伤口疼的时候,就想你在戏台上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的样子,就不那么疼了。"
林听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想起小雀儿学唱时稚嫩的声音,想起自己收徒时那一瞬间的冲动与柔软。
或许她来这一趟,不只是为了探病。
"我...我收的那个徒弟,"她生硬地转移话题,"嗓子不错,身段也好,是个好苗子。"
沈墨城不以为忤,顺着她的话问:"叫什么名字?"
"小雀儿。父母双亡,流落街头。"林听不自觉地放柔了声音,"看到她...就像看到当年的自己。"
沈墨城若有所思:"你教她什么戏?"
"《游园惊梦》。"林听顿了顿,"你第一次听我唱的那出。"
两人目光相接,一时无言。
窗外雨声渐密,打在芭蕉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沈墨城突然伸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你瘦了。"
林听没有躲开,但身体依然僵硬:"沈墨城...我见过白玫瑰了。"
沈墨城的手一顿:"周处长的那个相好?"
"她现在...很不好。"林听首视他的眼睛,"周处长玩腻了之后,把她赶出百乐门,还...还留了道疤。"
沈墨城收回手,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你以为我会那样对你?"
林听没有回答,但颤抖的睫毛泄露了她的不安。
沈墨城长叹一声,从床头抽屉里取出一个牛皮纸袋:"看看吧。"
林听疑惑地打开纸袋,里面是一份地契和几张银行存单,受益人一栏赫然写着"林听"二字。
"这是..."
"我在法租界给你买了栋小洋楼,还有一笔足够你下半生衣食无忧的存款。"沈墨城平静地说,"从我们第一次约会起,我就在准备这些。"
林听震惊地看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沈墨城一字一顿地说,"如果有一天你厌倦了我,或者我辜负了你,你可以随时离开,而且会过得很好。"他苦笑一声,"我早知道你会听说白玫瑰的事。"
林听的手紧紧攥着那些文件,纸张在她手中发出轻微的响声。
她想起小雀儿抱着琵琶时小心翼翼的样子,想起沈墨城为她擦脚时专注的神情,
想起自己站在戏台上唱"但是相思莫相负"时的心境。
"傻子。"她突然红了眼眶,"谁要你的房子和钱。"
沈墨城愣住了。
林听将文件扔回床上,从怀中取出那支修好的白玉簪子:"我只要这个。"
簪子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断裂处被精巧地镶上了金丝,形成一道独特的纹路。
沈墨城认出来,那是苏州工匠独有的"金缮"手艺——不掩饰残缺,而是用金线将裂痕变成另一种美。
"你修好了它..."沈墨城声音沙哑。
"断了可以修,丢了就真没了。"林听重复他曾经说过的话,"这不是你说的吗?"
沈墨城突然将她拉入怀中。
林听没有抗拒,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伤口,将脸埋在他肩头。
那里有药香和血腥味,还有一种令人安心的气息。
"林听。"沈墨城在她耳边低语,"我不会让你变成白玫瑰。我发誓。"
雨声渐急,敲打着窗棂。
林听闭上眼睛,任由自己沉浸在这个拥抱中。
白玫瑰的阴影仍在,但此刻,
她选择相信这个为她擦干双脚、为她准备退路的男人。
至少在这一刻,她愿意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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