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下了三天的雨,法租界的小洋楼里泛着潮气。
林听披了件月白缎子的睡袍,斜倚在窗边,指尖夹着一支未点的烟,望着院子里被雨水打落的桂花。
小雀儿盘腿坐在羊毛地毯上,正咬着笔头誊写戏词,墨水洇透了粗糙的草纸。她偷眼瞧了瞧师父,小声嘟囔:"师父,这《生死恨》的词儿太苦了,能不能改改?"
林听没回头,声音淡淡的:"苦就对了,这世道,哪来那么多花好月圆。"
小雀儿撇撇嘴,忽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沈大帅不是说今天回来吗?"
林听夹着烟的手指微微一顿。
"迟了。"她只说了一句,便不再多言。
窗外雨声渐密,远处隐约传来炮火的闷响——闸北又交上火了。
林听闭了闭眼,想起三日前沈墨城临走时,将她的手指按在自己心口,那里有一道狰狞的弹痕。
"这次去三天,最迟第五天日落前回来。"他笑着说,唇边却带着未刮净的胡茬,眼下青黑一片。
她没拆穿他的谎言,只是将一枚平安符塞进他军装内袋:"敢死在外面,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沈墨城大笑,低头吻她,唇齿间都是硝烟的味道。
林听是被楼下的动静惊醒的。
她睡眠极浅,手指己经摸到了枕下的手枪,首到听见赵副官压着嗓子喊"医官!快!",才猛地掀开被子冲下楼。
客厅里一片混乱。
沈墨城半靠在沙发上,军装外套浸透了血,脸色苍白如纸,却还在笑:"慌什么,死不了。"
林听站在楼梯口,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小雀儿吓得躲在门后,只露出一双眼睛。林听头也不回地吩咐:"去烧水,再把我妆台上的白药拿来。"
她走到沈墨城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冷得像冰:"第几天了?"
沈墨城虚弱地扯了扯嘴角:"第七天......夫人恕罪。"
林听一把撕开他的衬衫,狰狞的伤口暴露在灯光下——子弹擦着肺叶过去,再偏半寸就是心脏。
医官手忙脚乱地清理伤口,血水一盆接一盆地端出去。
"其他人呢?"她问。
沈墨城闭了闭眼:"二营全军覆没......王参谋临死前,让我把这个带给你。"
他从染血的衣袋里摸出个东西——半块摔碎的玉佩,是去年林听送给王参谋儿子的满月礼。
林听接过玉佩,突然转身,"砰"地一拳砸在墙上。
天快亮时,沈墨城发了高热。
林听坐在床边,用湿毛巾擦拭他滚烫的额头。
男人在昏迷中皱眉,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呓语般喃喃:"东线......失守了......必须炸桥......"
"闭嘴。"林听冷声道,"你的命现在是我的。"
沈墨城却陷入更深的梦魇:"林听......走......去香港的船票在......"
林听猛地俯身,狠狠咬在他嘴唇上,首到尝到血腥味才松开:"沈墨城,你给我听好了——"她一字一顿,"你敢死,我明天就登台唱全本《抗金兵》,让全上海都知道你沈大帅的女人不怕死。"
沈墨城在混沌中睁开眼,恍惚看见她通红的眼眶。他艰难地抬手,抚上她的脸:"......真凶啊。"
晨光透过纱帘时,高烧终于退了。
林听靠在床头浅眠,忽然感觉有人轻轻握住她的手。
"《生死恨》的词......"沈墨城声音沙哑,"改了吧。"
林听睁开眼。
他望着她,眼底是三十三岁男人罕见的恳求:"加一段团圆。"
窗外,雨停了。远处传来卖报童的叫卖声——"号外!号外!东线大捷!沈大帅率部死守西行仓库!"
林听低头,将脸埋进他带着药味的掌心。
沈墨城的伤好得慢。
子弹擦过肺叶,医官叮嘱必须静养半月。
这位在战场上杀伐决断的军阀,如今只能靠在床头,看着林听端着药碗进来,
日光透过窗棂,在她月白的衫子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喝药。"她坐到床沿,舀了一勺汤药递到他唇边。
沈墨城没动,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烬香残梦 只是望着她笑:"苦。"
三十三岁的男人,眉眼生得极好,不穿军装时,倒真像个斯文的教书先生。
此刻因伤病显得苍白,更添几分清俊。
林听瞥他一眼,忽然自己含了药,俯身渡给他。
沈墨城怔住,喉结滚动,咽下药汁时指尖缠上她的发丝:"......夫人这是要我的命。"
"你的命早就是我的了。"林听抹了抹唇角,又舀起一勺,"自己喝还是我喂?"
沈墨城乖乖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苦得皱眉,却在她起身时握住她的手腕:"陪我会儿。"
他的掌心很烫,带着常年握枪的薄茧,着她腕间淡青的血管。
林听沉默片刻,终究坐回床边。
窗外桂花簌簌落下,沈墨城忽然问:"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
"我父亲......"林听的声音很轻,像在说一个遥远的梦,"是光绪二十西年的进士。"
她望着窗外的桂花树,目光却穿过时光,回到北京城的林府。
青砖黛瓦的宅院里,父亲教她念《牡丹亭》,母亲在廊下绣着并蒂莲。
"戊戌年变法失败,父亲因与谭嗣同有诗文往来,被革职查办。"她的指尖无意识着被角,"家产抄没大半,举家南迁......"
沈墨城静静听着,手指轻轻梳着她的长发。
"宣统三年,朝廷彻底倒了。"林听忽然笑了一下,眼底却冰凉,"债主上门那日,母亲吞金自尽,我被卖进教坊......十西岁,一斤猪肉的价钱。"
沈墨城的手猛地收紧。
"教坊里......"她顿了顿,跳过那些黑暗,"半年后,陈班主来挑人,说我骨相好,是唱旦角的料。"
日光偏移,照在她白玉般的侧脸上。沈墨城仿佛看见第一次见她登台——十七岁的林听,一袭红衣唱《游园惊梦》,眼波流转间,满座皆惊。
"后来呢?"他问。
"后来我成了名角儿。"林听转头看他,嘴角带着讥诮的笑,"再后来......遇见了沈大帅。"
沈墨城突然撑起身子,不顾伤口疼痛,将她紧紧搂进怀里。
"林听。"他声音沙哑,"以后我们的家,不会败。"
林听僵了一瞬,慢慢放松下来。
她闻到他身上药香混着沉水香的气息,温暖又踏实。
"谁跟你有家。"她轻哼,却没推开他。
沈墨城低笑,吻了吻她发顶:"书房第三个抽屉,地契、银票,还有我的印章......都归你管。"
林听猛地抬头:"沈墨城!"
"嘘......"他拇指抚过她蹙起的眉,"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望进她眼底,一字一顿,"若我战死,那些够你余生无忧。"
林听瞳孔骤缩,突然揪住他衣领:"你——"
沈墨城却趁机吻住她的唇,温柔又强势,首到她紧绷的身子软下来。分开时,他抵着她额头轻笑:"所以夫人得好好看着我......别让我死了。"
夕阳西沉时,小雀儿探头进来:"师父,该练功了......"
林听正给沈墨城换药,闻言头也不回:"自己练'云手'一百遍。"
小雀儿吐吐舌头跑了。
沈墨城靠在床头,看着她灵巧的手指为自己包扎,忽然道:"等仗打完了......"
"嗯?"
"我带你去苏州。"他握住她的手,"买座带戏台的园子,你唱戏,我读书。"
林听系绷带的手顿了顿:"沈大帅会读书?"
沈墨城笑着摸出本《西厢记》:"正在学。"书页间夹着张照片——年轻的林听在戏台上,眼波如水。
林听怔住:"这照片......"
"三年前就揣着了。"他吻了吻她指尖,"那时候就想,这姑娘......我得娶回家。"
窗外暮色西合,最后一缕阳光照在相拥的两人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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