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混着血水在战壕里汇成暗红色的溪流。
沈墨城蹲在掩体后方,绷带缠着的左臂又被弹片划开一道口子,血顺着指尖往下滴。
电台兵小张匍匐过来,满脸是泥:"师座!三营阵地失守了!"
沈墨城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王德彪呢?"
"牺牲了......"小张声音发颤,"鬼子的坦克碾过二连阵地,王营长抱着炸药包......"
话没说完,一发炮弹在五十米外炸开,泥土劈头盖脸砸下来。
沈墨城拽着小张滚进防炮洞,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他看见洞壁上用刺刀刻着的字——"沪上 林"字还没刻完,估计是哪个想家的兵崽子偷偷划的。
赵副官猫着腰钻进来,半边脸被硝烟熏得漆黑:"师座,南京急电!"
电报纸被雨水浸得半透,沈墨城就着炮火的光看清内容:"嘉定防线必须再守48小时"。
"放他娘的屁!"赵副官一拳砸在泥墙上,"弟兄们己经三天没合眼了!"
沈墨城摸出怀表——表盖里嵌着林听的小照,唱《游园惊梦》时的妆扮。他"咔"地合上表盖:"传令,所有重伤员撤往罗店,其余人跟我上东线。"
东线的景象让久经沙场的老兵都腿软。
战壕里横七竖八堆着尸体,有个十七岁的小兵肠子流在外面,还死死攥着打空了的机枪。
医疗兵跪在泥水里给伤员截肢,锯子"咯吱咯吱"的声音混着惨叫,听得人牙酸。
"师座!"三连长拖着条断腿爬过来,"鬼子用上毒气弹了!"
沈墨城抓起湿毛巾捂住口鼻,嘶吼着下令:"撒尿浸毛巾!快!"
毒雾弥漫过来时,他看见有个小战士呆呆站着——那孩子太年轻,估计还没学会在战场上撒尿。
沈墨城冲过去扯下自己的湿毛巾按在他脸上,自己却吸进一口毒气,咳得肺叶生疼。
黎明时分,毒雾散了。
阵地上静得可怕,只有濒死的呻吟声。
沈墨城踉跄着巡视战壕,在拐角处撞见卫生员小姑娘——她怀里抱着个没了下半身的士兵,正哼着苏州小调。
"他死了。"沈墨城沙哑道。
小姑娘抬头,满脸血污掩不住稚气:"我知道......可他刚才说想家。"
沈墨城蹲下身,发现那士兵攥着张照片——上海外滩,背景里隐约能看见仙乐门的招牌。
深夜的临时指挥部里,电台突然响起。通讯兵激动地喊:"是上海频率!"
沈墨城抢过听筒,杂音中传来林听冷静的声音:"沈墨城,你还活着吗?"
满指挥部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沈墨城抹了把脸上的血,低笑:"活着......就是有点想你。"
电流那端沉默了几秒:"小雀儿今天背会了《满江红》。"
"好......"沈墨城喉结滚动,"等我回去检查。"
爆炸声突然逼近,电台发出刺耳的尖鸣。
林听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家里新腌了脆瓜......你......"
通讯彻底中断前,沈墨城对着话筒轻声说了句什么。
赵副官红着眼眶转过头,看见师座正把一张电报纸按在掌心——那是今早的战损报告:全师原有官兵3762人,现存891人。
第西十八小时,嘉定城破。
沈墨城带着最后三百人退守教堂。
彩色玻璃早被震碎,血顺着圣母像的脸往下流。
机枪手老马把最后一梭子弹压进弹匣:"师座,您从地窖走吧,弟兄们断后。"
沈墨城给手枪上膛:"放屁,老子字典里没有'逃'字。"
"林大家还在等您呢。"老马突然笑了,"......"
话音未落,大门被坦克炮轰开。
沈墨城在碎石飞溅中开枪,首到撞针发出空响。
刺刀捅进第三个鬼子胸口时,他听见天际传来熟悉的引擎声——是南京派来的援军飞机。
赵副官满脸是血地扑过来:"师座!信号弹!我们的飞机!"
沈墨城仰头,看见燃烧的穹顶下,三颗红色信号弹正缓缓坠落。
像极了那年七夕,他和林听在院子里放的烟花。
嘉定城的硝烟还未散尽,沈墨城己经跨上了军用摩托。
"师座!您这伤得去医院!"赵副官追着喊。
沈墨城扯开染血的绷带,随便换了条新的缠上:"死不了。"
引擎轰鸣中,他瞥见教堂台阶上那滩血迹——老马最后倒下的地方。
昨夜那小子还笑着说要喝他和林听的喜酒。
"收拾干净。"他哑着嗓子下令,"阵亡弟兄......一个都不能少。"
摩托碾过满是弹坑的公路,路边的野葵花被晨露压弯了腰。
沈墨城想起临行前林听插在玻璃瓶里的那支白梅,现在该谢了吧?
闸北检查站的士兵差点开枪。
"站住!"哨兵颤抖着举枪对准这个满脸血污的男人。
沈墨城摸出军官证,封皮黏着黑红的血块。哨兵看清后"啪"地立正:"沈师长!医、医疗车马上......"
"不用。"他摆摆手,突然听见有人在哼《牡丹亭》——是街角茶馆的留声机。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鬼使神差地,他拐进茶馆,在老板娘惊恐的目光中抓起柜台电话。
接线员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请问接哪里?"
沈墨城张了张嘴,喉间突然涌上腥甜。他扶着墙咳出一口血,才嘶哑道:"法租界,林公馆。"
林听打开门时,沈墨城正靠在门框上抽烟。
他军装外套不见了,白衬衫半边都是褐色的血痂,左手吊着绷带,右手指间夹的烟己经烧到滤嘴。
脚边积了一小摊血水,正顺着裤管往下滴。
"回来了?"林听语气平静,像问他是不是刚去买了份报纸。
沈墨城把烟头碾灭在门廊柱子上:"嗯。"
小雀儿的尖叫从客厅传来:"沈大帅!"
下一秒,阿翠捂着小姑娘的眼睛把人拖走。
林听这才上前一步,指尖触到他领口一枚嵌在肉里的弹片。
"先洗澡还是先包扎?"
沈墨城突然抓住她手腕,力道大得惊人:"电话里......怎么不问我死活?"
"问了有用?"林听冷笑,"你说死就真能死?"
她挣开手转身往屋里走,却被一把扯回来。
沈墨城带着血腥气的吻落下来,凶狠得像要把这十天的命都补回来。
林听咬破他嘴唇他也不松手,首到两人都尝到铁锈味。
"脏......"她终于偏开头。
沈墨城用没受伤的手抹了把脸,掌心全是泥血混合物:"夫人嫌弃了?"
林听拽着他领带往浴室拖:"嫌,嫌死了。"
热水器坏了,阿翠一桶桶往浴缸里倒热水。
沈墨城坐在马桶盖上,看林听用剪刀剪开他黏在伤口上的衬衣。
"轻点......"他倒吸冷气。
"现在知道疼了?"林听剜他一眼,手上力道却放轻,"嘉定打得惨?"
沈墨城闭上眼:"老马没了。"
剪刀顿了顿:"那个总偷你烟抽的马大个?"
"嗯。"他声音发闷,"临走前还说......要喝咱们的喜酒。"
浴室突然安静得只剩水声。林听拧干毛巾,擦过他背上新增的弹痕。
沈墨城数着她的呼吸,等那句惯常的嘲讽,却等到一滴温热砸在肩胛骨上。
"林听?"他诧异地转头。
"看什么看。"她红着眼眶瞪他,"水溅的。"
沈墨城突然笑起来,扯到伤口又龇牙咧嘴:"夫人......这是为我哭?"
林听把热毛巾拍在他脸上:"闭嘴,洗澡。"
深夜的卧室里,沈墨城趴在床上,由着林听给他背后的伤口上药。
"南京来电报了?"她问。
"嗯,给了一周假。"他闷在枕头里笑,"说让我回来哄媳妇。"
棉签狠狠按在伤口上,沈墨城"嘶"地弹起来:"谋杀亲夫啊?"
林听把药瓶重重搁在床头:"谁是你媳妇?"
"聘书都收了......"他耍赖似的搂住她的腰,突然摸到枕头下的硬物——那把勃朗宁手枪,子弹己经上膛。
沈墨城笑意淡了:"这几天有人来找麻烦?"
"藤原派人送过帖子。"林听轻描淡写,"我让周怀安翻译成英文登报了。"
"你......"他气笑了,"真把我吓死才甘心?"
林听忽然俯身,吻了吻他新添的伤疤:"沈墨城。"
"嗯?"
"下次再敢不告而别......"她咬着他耳垂轻声说,"我就真去唱全本《抗金兵》。"
窗外,夜巡的士兵正经过小洋楼。
月光把两个相拥的影子投在窗帘上,像一幅被战火熏黑的年画,边角残破,却固执地黏在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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