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九妹续集:红袄寄春
第一章 崖畔袄影
黄九妹的坟头,第三年的野菊开得比往年旺,黄灿灿的,漫过了半块石碑。
黄穗蹲在坟前,把刚绣好的红袄轻轻铺在碑上。袄面是用奶奶留下的老织布机织的土布,粗粝却厚实,领口绣着朵的山丹丹,针脚比奶奶的细密,却少了几分野气——奶奶的针脚里总带着草木的韧劲,像崖边的酸枣刺,扎得扎实。
“姑婆,您尝尝这新酿的山楂酒。”黄穗往碑前的土碗里倒酒,酒液金黄,泛着细碎的光,“王阿爷说,您当年在黑风岭的望崖上,就是揣着这么一坛酒,喝一口骂一句,把偷猎的胡子骂得屁滚尿流。”
风卷着山雾掠过望崖,发出“呜呜”的响,像是有人在崖边吹埙。黄穗抬头,看见崖畔的酸枣树丛里闪过一抹黄影,快得像流星,尾巴尖扫过带露的野菊,震落一串水珠。
“是黄二郎?”她心里一紧。奶奶的日记本里夹着半张泛黄的纸,画着只首立的黄鼬,绿眼睛亮得像浸了油,旁边歪歪扭扭写着“黄二郎,认红袄,护黑风”。
黄影没再出现,只有片干枯的酸枣叶悠悠飘落在红袄上,叶尖还留着个细小的齿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
黄穗是黄九妹的侄孙女,打小听着“红袄镇山”的故事长大。奶奶走的时候她才六岁,攥着奶奶塞给她的红袄残片——那是块磨得发亮的布,上面沾着半朵山丹丹绣样,针脚歪歪扭扭,却透着股不肯服软的劲。
三个月前,她从县城的绣品店辞职,背着包袱回了黑风岭。村里人都说她傻,“放着城里的好日子不过,回来守这穷山僻壤”,可她总想起奶奶临终前的眼神,老人攥着她的手,指甲深深掐进她掌心:“穗丫头,红袄认人,你得让它记得回家的路。”
望崖是黑风岭的咽喉,崖下就是奶奶守了一辈子的林子,林子里住着黄二郎和它的子孙。黄穗回岭的第二天,就发现望崖下多了几个陌生的脚印,深且乱,像是带着镐头之类的重物。
“是来开矿的?”她心里咯噔一下。前阵子就听说县里来了伙人,说黑风岭的石灰岩里藏着矿,要炸崖开矿,还说要把黄鼬抓起来,放进“民俗博物馆”当展品。
她把红袄叠好揣进怀里,往望崖上爬。崖路陡得像挂在天上的绳,奶奶当年凿的石阶被风雨磨得溜光,黄穗抓着崖边的老藤,一步一滑地往上挪,手心被藤刺扎出了血,滴在土布袄上,像朵突然绽开的小红花。
望崖顶的风更大,能看见远处的卡车在岭下卸设备,红砖墙一样的炸药箱堆在槐树下,刺眼得很。黄穗突然听见身后有“簌簌”声,回头时,正撞见黄二郎蹲在块风蚀的岩石上,绿眼睛亮得吓人,死死盯着她怀里的红袄。
这黄鼬比她想象的大,身形像只半大的狐狸,尾巴尖沾着片酸枣叶,和奶奶日记本里画的一模一样。
“二郎,你还记得我?”黄穗的声音发颤。她小时候跟着奶奶来崖上,奶奶总把她架在脖子上,对着黄鼬喊:“这是穗丫头,以后就是你的新主子。”
黄二郎没动,只是用爪子指了指岭下的炸药箱,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鸣,像在哭。
黄穗的心揪成了团。她摸出怀里的红袄,往黄二郎面前递了递:“姑婆说,你认这袄。咱得想个法子,不能让他们炸了咱的窝。”
黄二郎盯着红袄看了半晌,突然叼起袄角,往崖后的山洞跑。黄穗跟着它钻进洞,一股混着草木香的潮气扑面而来——洞不大,却堆着不少东西:十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红袄,新旧不一,最底下的那件己经褪成了浅褐,领口还能看出山丹丹的绣样;墙角摆着个豁口的粗瓷碗,碗底沉着几粒炒黄豆,是奶奶最爱喂黄二郎的零食。
“这些都是姑婆给你缝的?”黄穗的眼眶热了。奶奶的账本里记着:“民国三十五年冬,给二郎缝第三件袄,加了层兔毛里子”“1958年春,袄被偷猎的夹子勾破,补了三回”。
黄二郎把新红袄挂在最显眼的洞壁上,转身叼来块磨得光滑的青石,石上刻着些歪歪扭扭的痕迹,像用爪子划的,仔细看,竟能认出是“九妹”两个字。
“是你刻的?”黄穗摸着石上的刻痕,突然懂了奶奶说的“红袄认人”——不是袄认人,是人和黄鼬,早把彼此的牵挂,缝进了袄里,刻进了石里。
第二章 血豹护崖
炸山的日子定在三天后。
黄穗把村里的老人都请到望崖下的老槐树下,桌上摆着奶奶的账本、黄二郎的青石,还有那件沾了她血的红袄。
“叔伯婶子们,这山炸不得啊!”黄穗的声音发紧,“炸了山,林子塌了,黄鼬没了窝,咱的地也保不住——黑风岭的土,都是靠这崖挡着的!”
王阿爷蹲在地上抽旱烟,烟锅子在鞋帮上磕得梆梆响:“穗丫头,不是咱不帮你,那伙人带着枪,咱斗不过啊。”
“斗不过也得斗!”黄穗抓起红袄,往望崖上跑,“姑婆当年一个人,凭着件红袄都能守住崖,咱这么多人,还守不住?”
黄二郎跟着她跑,崖路上的碎石子硌得脚生疼,它就用身子给她垫脚;遇到松动的石块,就用爪子扒土把石块稳住。爬到崖顶,黄穗才发现奶奶当年凿的石缝里,藏着几十根捆好的酸枣刺,晒干了,硬得像铁。
“这是姑婆留的‘武器’?”她心里一动,把酸枣刺分插进崖边的石缝,尖朝外,像排小箭。
炸山的那天清晨,天阴得像块浸了墨的布。
领头的张老板带着人往崖上爬,嘴里骂骂咧咧:“一群土包子,还想拦老子发财?等炸了山,盖起度假村,让你们跪着求我!”
黄穗站在望崖顶,把红袄披在身上,风把袄吹得猎猎响,像面展开的旗。黄二郎蹲在她脚边,绿眼睛里的凶光,比崖下的炸药还烈。
“姓张的,这崖是咱黑风岭的命根子,你敢动试试!”黄穗的声音在崖间回荡,带着奶奶当年的狠劲。
张老板嗤笑一声:“小丫头片子,还学你姑婆装神弄鬼?给我上!谁敢拦就往死里打!”
几个壮汉举着镐头往上冲,刚到半崖,就被石缝里的酸枣刺扎了脚,嗷嗷叫着滚了下去。后面的人想绕路,黄二郎突然从崖顶推下几块松动的石块,石块顺着崖壁滚下去,砸在镐头上,火星西溅。
“有疯黄鼠狼!”有人尖叫。
张老板急了,掏出枪指着黄穗:“再不让开,老子崩了你!”
黄穗没动,只是把红袄裹得更紧。她知道,奶奶的红袄里,藏着黑风岭的气脉——民国二十八年,日本人想拆崖上的老槐当炮架,是奶奶穿着红袄,带着黄二郎引着狼群,把日本人赶下了崖;1966年,红卫兵要来破“西旧”,是奶奶抱着红袄坐在崖边,说“要毁就先把我推下去”,硬生生把人逼退了。
“你敢开枪?”黄穗往前走了两步,红袄的一角垂到崖下,像只探路的手,“这崖下埋着我姑婆的血,埋着黄鼬的崽,你动一枪,黑风岭的石头都能把你吞了!”
张老板的手抖了。他听说过黄九妹的传说,也见过崖下那些莫名失踪的偷猎者,心里本就发虚,此刻看着黄穗眼里的狠劲,竟和传闻里的黄九妹重合了。
就在这时,黄二郎突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嘶叫。紧接着,林子里传来“簌簌”的响动,无数只黄鼬从树丛里钻出来,顺着崖壁往上爬,小的像拳头,老的像狐狸,绿莹莹的眼睛在崖间闪成一片,像撒了满地的星星。
“我的娘啊!成精了!”张老板的手下吓得魂飞魄散,扔下镐头就往山下跑。张老板也顾不上逞凶,跟着跑了,跑的时候还被黄鼬叼住了裤腿,摔了个嘴啃泥,裤脚撕了个大口子,露出里面的红秋裤,引得崖上的黄鼬一阵“吱吱”怪笑。
黄穗站在崖顶,看着黄鼬们追着张老板的车跑向山口,突然笑出了泪。风卷着红袄的衣角,擦过她额头的伤口,血珠滴在袄上的山丹丹绣样上,像是给花浇了水,瞬间鲜活起来。
王阿爷带着村民们爬上崖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黄穗披着红袄站在崖边,脚下的黄二郎正用舌头舔她的伤口;崖下的野菊丛里,黄鼬们蹲的蹲,坐的坐,像群刚打了胜仗的小将军,嘴里叼着张老板掉落的烟盒,玩得正欢。
“穗丫头,你赢了!”王阿爷的声音发颤,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奶奶当年藏的银元,“这是你姑婆留的‘护崖钱’,她说哪天岭上有事,就用这钱请人守山。”
黄穗接过银元,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突然明白奶奶的“守”不是硬扛——是把人心聚起来,把生灵护起来,像崖上的老藤,缠着石头,抱着土,才能扛过最烈的风。
第三章 袄生新绿
入秋时,黑风岭的望崖上多了块新石碑,上面刻着“黄九妹护崖处”,旁边还有行小字:“红袄寄春,生灵共居”。
黄穗把奶奶的账本、黄二郎的青石,都放进了崖顶的山洞,洞口挂着块木牌,是王阿爷写的:“黄大仙之家”。她还在崖边种了片山丹丹,花籽是从奶奶的旧袄口袋里找的,春天播下去,秋天就开出了一片红,像无数件小红袄,铺在崖上。
林业局的人来了,这次不是来拆崖,是来挂牌的——“黑风岭黄鼬自然保护区”。领头的李科长握着黄穗的手,笑得腼腆:“黄同志,之前是我们工作不到位,没查清情况就批准开发。现在我们决定,把望崖划为核心保护区,还请你当我们的义务巡护员。”
黄穗看着李科长递来的聘书,突然想起奶奶账本里的最后一页:“守崖不是不让人来,是让人知道,这崖上的一草一木,一鸟一兽,都得敬着。”
她接过聘书,指着崖下的林子:“我有个条件,巡护员得算上黄二郎。”
李科长愣了愣,看着蹲在黄穗脚边的黄鼬,突然笑了:“算!必须算!它可是咱保护区的‘功勋兽’。”
黄二郎像是听懂了,得意地翘了翘尾巴,叼起黄穗刚绣好的小袄,往山洞里跑。小袄上绣着只卡通黄鼬,举着块牌子,写着“守护黑风岭”,针脚歪歪扭扭,是黄穗教村里的孩子们绣的。
那年冬天,下了场罕见的大雪,把望崖的路封得严严实实。黄穗在山洞里生了堆火,火边摆着村民们送来的红薯、炒黄豆,还有孩子们画的黄鼬画像。黄二郎趴在她腿上,打着,却依旧能在雪地里跑个来回,把迷路的游客引到安全地带。
有次雪太大,黄二郎在崖下摔断了腿,黄穗背着它往村里跑,雪没到膝盖,她摔了八跤,把红袄都摔破了,却死死护着怀里的黄鼬。兽医说二郎年纪大了,腿怕是好不了,可黄穗每天给它敷草药,给它讲奶奶的故事,三个月后,老家伙竟又能一瘸一拐地跟着她巡崖了。
“你这是舍不得走啊。”黄穗摸着二郎的瘸腿,笑着说,“舍不得也得好好活着,看明年的山丹丹开。”
第二年春天,山丹丹开得比往年旺。黄穗带着城里来的小学生们在望崖上写生,孩子们围着黄二郎,给它喂饼干,听它“吱吱”讲当年护崖的故事(其实是黄穗在翻译)。最小的丫丫指着崖上的山丹丹,奶声奶气地说:“穗姐姐,这些花是不是黄奶奶的红袄变的?”
黄穗笑着点头:“是啊,黄奶奶把红袄留在这里,就是想看着咱黑风岭,一年比一年热闹,一年比一年绿。”
黄二郎突然叼起朵山丹丹,往崖边的新土堆跑。土堆上刚立了块小木牌,上面写着“黄二郎之位”——是黄穗提前给它备的“坟”,她知道老家伙的日子不多了。
它把山丹丹放在木牌前,回头对着黄穗“吱吱”叫了两声,绿眼睛里的光,软得像崖下的春水。
黄穗蹲下身,摸着它的头:“我知道,你想陪着姑婆,陪着这崖。”
老家伙的头蹭了蹭她的手心,慢慢闭上了眼睛。风卷着山丹丹的花瓣,落在它身上,像给它盖了床小红袄。
后来,黄穗在崖顶的山洞里,给黄二郎立了个小石像,石像手里捧着件迷你红袄,旁边刻着“1950-2023 守崖七十三载”。石像前的石台上,总摆着新鲜的野果,是村里的孩子们每天轮流送来的。
那年秋天,保护区的宣传册印了出来,封面是望崖的照片:崖上的山丹丹开得正艳,黄穗穿着红袄站在崖边,身边的石台上,黄二郎的石像望着远方,背景是层层叠叠的绿,红袄的一角被风吹得扬起,像只展翅的鸟。
册子里写着黄九妹和黄二郎的故事,最后一句是:“守护不是占有,是让每片红袄,都能寄住春天;让每座山崖,都能留住生灵。”
黄穗的女儿出生那天,望崖上的山丹丹开了第一朵秋花。她抱着襁褓里的小家伙,指着崖上的红袄说:“念念,这是太姑婆的红袄,那是黄二郎爷爷的家。以后啊,就轮到你,陪着它们,守着这崖,等着每年的春天。”
小家伙的小手攥着片山丹丹花瓣,咯咯地笑,笑声顺着风,漫过望崖,漫过林子,漫过那些挂在崖上的红袄——红袄在风里轻轻晃,像在应和,像在说:
你看,春天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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