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暖阁内,怀胎八月的顾昭璃斜倚在榻上,望着自己高高隆起的小腹,指尖轻轻抚过脚踝处的浮肿。
翡翠捧着铜盆进来时,蒸腾的草药香混着玫瑰露气息弥漫开来,盆里浮着的正是萧砚辞一早让人从太医院库房挑的头茬药材。
“娘娘且泡泡脚,奴婢替您揉揉。”翡翠刚要屈膝蹲下,廊下忽然传来玉带珮相撞的声响。
萧砚辞掀帘而入,在看见铜盆的瞬间快步上前,袖口一挽露出早年出征时小臂上的剑疤,“退下,朕来。”
顾昭璃望着他单膝跪地的身影,喉间忽然发紧——明黄缎面袍角拖在青砖上,他却浑然不觉,指尖轻轻探了探水温,才小心翼翼将她浮肿的双足放进药汤。
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她看见他耳尖泛着薄红。
“砚辞......”她伸手想拉他起身,却被他按住手腕轻轻吻了吻指尖。药汤里的药草随水波轻晃,映着他眼底未褪的倦怠——显然是刚批完成堆的奏折从御书房赶来。
“在你面前,我只是夫君。”他声音低哑,指腹从她脚心轻轻往上推,掌心里的薄茧擦过肌肤。
暖阁外突然传来孩童的嬉笑。长安踉跄着扒开纱帐,小奶音里透着惊奇,“父皇在给母后洗脚!”长乐紧跟着爬进来,发间还别着顾昭璃今早给她编的小绒花,肉乎乎的小手拽着萧砚辞的衣袖,“长乐也要帮母后揉脚!”
顾昭璃被逗得轻笑出声,却见萧砚辞当真腾出一只手,将长乐抱到膝头,另一只手继续替她按摩脚踝。“看好了,要这样轻轻按。”他握着长安的小胖手放在顾昭璃小腿上,小家伙有样学样地捏着,奶声奶气念着:“母后不痛痛,长安呼呼......”
“哪有皇帝这般纵容孩子的......”顾昭璃眼眶发烫,指尖抚过萧砚辞发间新添的银丝。他却忽然低头,在她脚踝上轻轻落下一吻,温热的唇触得她一颤,“孤要让他们知道,这天下最尊贵的人,该被如何捧在手心。”
月光透过窗纱洒在西人身上,长安和长乐趴在榻边渐渐犯困,萧砚辞替顾昭璃擦净双脚,将她轻轻抱回床榻,却见两个小团子早己互相靠着睡熟,长乐手里还攥着半朵揉皱的月季。
“看他们胡闹。”顾昭璃伸手想替孩子们盖被子,却被萧砚辞握住手腕按在枕侧,他替她拢好锦被,“孩子我去安顿。”他吻她眉心,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璃儿快睡。”
顾昭璃望着他眼底倒映的烛火,忽然想起数月前险些血崩的那个雨夜,如今榻前摆着孩子们的虎头靴,而她腹中的小生命正轻轻踢了一脚。
原来这世间最锋利的刀刃,最终都能化作绕指柔,在这方暖阁里,织就最安稳的梦。
金銮殿内,萧砚辞的朱砂笔悬在奏折合页上方,墨滴在“旱情”二字上洇开蛛网般的纹路。
小德子连滚带爬扑到丹墀下,声音裂成碎瓷:“陛下!皇后娘娘、娘娘早产了,胎位不正……”
龙案轰然作响,萧砚辞起身时撞翻鎏金香炉,香灰撒了满地。
满朝文武皆惊,户部尚书忙道,“皇子安危乃国之根本,陛下请速往!”
他甚至来不及系好玉带,玄色龙袍下摆扫过阶前青铜瑞兽,腰间玉佩在狂奔中磕在廊柱上。
长春宫门槛前,他险些被端着血水的宫人绊倒,暖阁内烛火摇曳如鬼火,三十八盏长命灯照得人面孔发青,太医院首辅陈大人被他拎着衣领抵在墙上,“皇后到底如何了!”
“回、回陛下……”陈大人抖得白胡子乱颤,“娘娘是逆产,胎儿足先露……再拖下去,恐要……”
话音未落,内室突然传来顾昭璃的痛呼,像把生锈的刀割过他心脏,萧砚辞猛然转身,却被稳婆拦在纱帐外,只见帐中影影绰绰,有人捧着铜盆进进出出,盆底暗红液体晃得他眼前发黑。
“砚辞……”她的声音细如游丝,却让他膝盖一软跌坐在地。
想起她生长安长乐时,也是这样攥着他的手指,疼得冷汗浸透中衣却不肯喊出声,只说“别吓着孩子”。
“传朕旨意!”他攥紧陈大人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对方皮肉,“保大弃小……”喉间突然腥甜,他咳出一口血沫,殿外惊雷乍起,暴雨倾盆而下,将暖阁内的哭喊声砸得七零八落。
顾昭璃的指甲深深抠进萧砚辞掌心,整整八个时辰,顾昭璃终于痛昏过去,她的唇色己如寒潭里的薄冰。
“娘娘脉息如游丝!”陈太医的银簪掉在地上,在死寂中发出清脆声响,“怕是……”
话未说完,稳婆突然尖叫着扑向产床,“娘娘!娘娘睁眼了!”
萧砚辞猛然抬头,只见她睫毛剧烈颤抖,干涸的唇缝里挤出破碎的音节,指尖却死死攥住床头的锦缎。
“璃儿!”他扑到榻前,吻去她额角的血汗,话音被她喉间溢出的呜咽截断,却见她忽然深吸一口气,苍白如纸的面颊竟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产床上的血浸透了三层褥子,却在某个惊雷炸响的瞬间,响起婴儿微弱的啼哭。
“是皇子!陛下,是皇子!”稳婆捧着血污的襁褓跪倒在地,声音里混着劫后余生的哭腔。
萧砚辞却半步未动,目光死死盯着顾昭璃——她的眼睛再次阖上,唇角却凝着抹极浅的笑。
“不是说弃小保大,朕的璃儿怎么办,救救朕的璃儿,快止血!给皇后娘娘止血!”他的声音突然平静得可怕,手指抚过她冰凉的眼皮,太医院众人刚要动作,却见鲜血突然从她身下涌出,染红了整个床榻。
萧砚辞猛然抓住陈太医的手腕,却发现对方的手比顾昭璃的还凉。
“传旨!”他起身时踢翻了脚边的药碗,“宣天下所有名医入宫,赏金……”喉结滚动,他盯着顾昭璃越来越淡的面色,“黄金万两,封侯拜相!”殿外的小德子连滚带爬地跑出去,袍角扫过满地药渣。
子夜时分,暖阁内己经跪满了民间医者,萧砚辞握着顾昭璃的手,任由侍女用热毛巾一遍遍地擦去她额角的冷汗,却感觉她的手指越来越轻,像随时会化作青烟散去。
当西域来的老医正将最后一味药汁灌进她口中时,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掌心早己被她掐得血肉模糊,却半点知觉也无。
“璃儿……”他俯身在她耳边,闻着她发间渐渐淡去的茉莉香,“这是你第三次命悬一线。”喉间哽咽,“我真该死,我真该死……”
窗外的雨突然停了,第一缕晨光爬上她眉梢,萧砚辞看见她睫毛微动,忙将耳朵贴在她唇边,却只听见极轻的一声“砚辞”。
他猛然抬头,对上陈太医的眼眶——脉搏,终于稳了些。
襁褓里的婴儿突然啼哭起来,萧砚辞却充耳不闻,只将顾昭璃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殿外传来宫人压低的议论:“陛下竟跪在娘娘枕边哭了一夜……”
他轻轻拨开她汗湿的发丝,望着她眼角新添的细纹,此刻晨光里,她的指尖终于有了温度,而他的掌心,还留着她昨日无意识间掐出的月牙形血痕。
萧砚辞跪在榻前,指腹反复她腕间淡青色血管,“是我的错……”滴在她手背的泪洇开小片水痕,“长安长乐便己经够了,我不该贪心地想要第三个……我自私透顶,竟拿你的命去赌……”
喉间哽着血块般的痛,他忽然将脸埋进她掌心,蹭着她微凉的肌肤,“我自私、无耻、我才是该替璃儿承担这份痛的人……”
顾昭璃费力地睁开眼,看见他眼底充血的红丝漫过瞳孔,向来梳得一丝不苟的墨发乱糟糟地垂在额前,竟比出征时守城门三天三夜还要狼狈。
她想用指尖擦去他的泪,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用舌尖润了润干裂的唇,轻声唤他,“砚辞……”
他猛然抬头,睫毛上的泪珠砸在她手腕,她望着他,原来有些东西从未变过,比如他看她时,眼底永远翻涌着能溺死人的山洪。
“砚辞,别哭……”她用尽全力勾了勾唇角,喉间一阵腥甜,她呛得咳嗽,却在他慌乱喊太医时摇头,“别叫太医……听我说。”
萧砚辞立刻噤声,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碎了她的气力。
她望着他发间新添的白发,忽然想起昨夜剧痛时,恍惚看见他跪在长春宫供着的佛前,额头磕在金砖上的声响,原来帝王也会怕,怕到在神像前哭得像孩子。
“与你孕育生命……”她的声音轻得像窗外的柳絮,却字字砸在他心上,“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你看,我们有了长安,长乐,现在又多了个小调皮,你给他取个名字吧……”她忽然呛出笑,震得伤口发疼。
“承君此心,昭昭不忘,就叫承昭吧……”他吻住她颤抖的唇,咸涩的泪混着她唇角的药味。
“萧承昭,好听。”顾昭璃用力的扯出一个笑容。
“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好好的……”她却摇头,用尽全力将他的手按在自己小腹上——那里还留着生产时的余温,“这里曾住过我们的孩子,曾被你贴着耳朵说‘要像母后一样聪慧’……砚辞,这不是赌,是我们一起写的好故事啊。”
“以后……”他哽咽着替她掖好被子,指腹擦过她眼角的泪痣,“我们再也不生了,待长安,承昭长大,我们就去游湖泛舟……”
她忽然轻笑,用指尖戳了戳他眉心,“傻子,胎位不正,又不是你的错。”
晨光里,他终于露出半分笑意,却又哭出声来。
长春宫暖阁的纱帐被撞得轻晃,长安拽着长乐的手跌跌撞撞跑进来,虎头鞋在青砖上蹭出细碎声响。
顾昭璃听见女儿软糯的一声“母后”,强撑着掀开眼皮,正看见长子红通通的眼眶里滚着泪珠,像两颗刚摘的小柿子。
“母后疼疼?”长乐扒着榻沿,小肉手够向顾昭璃的小腹,萧砚辞慌忙抹了把脸,却被长安眼尖瞅见他眼下未干的泪痕——小家伙攥着父亲的玉带珮,奶声奶气里透着困惑,“父皇为什么哭?母后流血血,母后都没哭。”
顾昭璃望着萧砚辞耳尖骤红的模样,忽然轻笑出声,震得伤口发疼。
她替长乐理正绒花,指尖划过儿子肉乎乎的脸颊,“因为父皇没有长安坚强呀。我们长安是男子汉,能替母后吹伤口,对不对?”
“对!”长安立刻挺起小胸脯,像模像样地趴在榻边,“呼呼”吹气。
萧砚辞望着儿子认真的模样,喉间滚过酸涩——他曾在沙场上杀人如麻,曾在金銮殿上震慑群臣,此刻却被一双儿女的目光灼得眼眶发烫。
“父皇羞羞,哭鼻子。”长乐奶声奶气地戳着萧砚辞的下巴,小拇指上还沾着方才偷吃的奶糕。
顾昭璃看见他耳尖红得要滴血,忽然想起昨夜他产房外跪碎的青砖,轻轻握住他发颤的指尖,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在孩子们眼里,你才是需要被哄的那个呀。”
萧砚辞猛然低头,用指腹蹭去长乐指尖的奶糕,却被小丫头反手在脸上按了个糖霜手印。
长安不知何时爬到他膝头,掰着他的脸往顾昭璃身边凑,“父皇要像长安一样,给母后讲故事!”长乐兜里掉出颗皱巴巴的蜜枣,“给母后吃甜枣,就不疼了!”
萧砚辞望着榻上虚弱却含笑的妻,望着膝头两个沾满糖霜的小团子,忽然觉得这世间最尊贵的金銮殿,也比不上此刻被奶香和药香浸透的方寸之地。
他捏了捏长安的小肉脸,任长乐在他发间别上朵蔫掉的月季,忽然轻笑出声——原来在孩子们眼中,天子与凡人并无不同,不过是个会为妻子掉眼泪的寻常夫君。
“好,父皇给母后讲故事。”他替顾昭璃拢了拢被子,指尖划过她唇角的笑纹,“就讲……从前有个小傻子,看见雪地里冻僵的小狼,非要抱回屋暖着,结果被狼叼走了心。”
长安听得眼睛发亮,长乐却趴在顾昭璃肩头打了个哈欠,小脑袋蹭着她的脖子呢喃细语,“狼狼要乖乖,不许咬母后……”
顾昭璃望着萧砚辞眼底重新泛起的光,忽然觉得身上的疼都淡了。她伸手替他摘去发间的月季,却被他趁机吻了吻指尖。
窗外的玉兰又落了一片花瓣,恰好飘进长乐的小手里,小家伙立刻举起来了,“给母后!花花香香!”
萧砚辞低头吻住顾昭璃的额头,换来长安一声“父皇不许咬母后”的奶凶抗议,忽然笑出泪来——原来这就是他拼了命要守住的人间烟火,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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