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城的梅雨季来得急。易文君刚踩着青石板拐进巷口,雨丝便裹着槐花香劈头盖脸砸下来。小竹举着油布伞凑过来,伞骨被风卷得歪向一边,两人的裤脚还是溅上了泥点,像极了十年前她们偷溜出影宗看庙会,被大长老追着骂时的狼狈样。
“阿姐,那户竹篱院!”小竹突然拽她袖子。
“门上挂着褪色的红绸,和密报里说的‘院角有棵歪脖子杏树’一模一样!”
易文君顺着她手指望去。巷尾的竹篱被雨水泡得发暗,篱上攀着几簇蓝紫色的牵牛花,蔫头耷脑地垂着。杏树的枝桠斜斜探出墙头,叶子上的水珠正往下滴,在泥地上砸出细密的坑。
更显眼的是竹篱下的身影,一个穿粗布短打的青年蹲在泥里,正用竹片修补鸡笼。他后背的剑鞘缠着褪色的红布,红布边缘磨得毛糟糟的。
“是惊鸿剑。”易文君的喉咙突然发紧。前世她只在叶家祠堂见过这把剑,剑鞘上的红布是叶云的母亲亲手绣的,说“剑带血气,红布镇邪”。
后来叶家蒙冤,这把剑随叶云流落江湖,想不到十年后,竟裹着泥点,蹲在鸡笼边。
“云哥!”
她喊出声时,油布伞“咔”地裂开道缝,是金蝶虚影从袖中钻了出来,翅尖扫过伞骨,震得竹骨寸寸断裂。雨丝顺着裂缝漏进来,打湿了她的额发,却比不过心跳快。
青年的动作顿住了。他慢慢首起腰,泥手在裤腿上蹭了蹭,抬头时,雨水正顺着他的发梢往下淌。易文君望着他的眼睛,那是双亮得惊人的眼,像暗夜里的星子,和记忆中的少年一模一样。
“你……你是……文君!”他的声音发哑。
“我是文君!”易文君扔掉破伞,扑过去时溅起一片泥花。她的手按在他肩头,能隔着粗布摸到他凸起的锁骨,比前世更瘦了,瘦得让人心慌。
叶云僵在原地。他望着眼前的少女:青色衫子被雨浸透,发辫散了半缕,眼尾还挂着雨珠,却比记忆中更鲜活。十年前的易文君总穿绣着蝶纹的裙,说话细声细气,连踩死只蚂蚁都要掉眼泪;可此刻她眼里燃着火,像要把十年的光阴都烧穿。
“真的是你?我身上都是泥……”他抬手,又放下。
“我不怕泥!”易文君攥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按在自己脸上。
“你摸,这是真的。我来找你了,我再也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外面……”
叶云的手指微微发抖。他触到她温热的脸,触到她眼角的泪,那泪混着雨水,滴在他手背上,烫得他喉头发紧。十年了,他在破庙里啃冷馍时想她,在被人追得他翻山越岭时想她,在雪夜裹着草席发抖时想她,却从不敢想,有朝一日能摸到她的脸。
“文君……我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你了……”他哑着嗓子,反手抱住她,把脸埋在她颈窝里。
易文君吸了吸鼻子,“云哥,我现在可厉害了,能护着你了!”
叶云猛地抬头。他望着她肩头盘旋的金蝶虚影,望着她腕间新结的剑茧,突然笑了——那笑带着几分释然,几分心疼:“我就知道,我的文君最厉害。”
小竹举着破伞凑过来,抽抽搭搭地抹眼泪:“云哥,阿姐在暗河潭练功用银鲤咬脚踝,疼得昏过去三次;找你的路上,她半夜爬起来看星象,……”
“小竹!谁让你说这些的?”易文君耳尖发红。
叶云望着小竹,眼里浮起暖意:“是小竹啊。”
小竹的脸腾地红了。她把伞往两人头顶举了举,自己半边身子浸在雨里:“叶公子,阿姐带了蜜饯,还有桂花糕,你尝尝。”
“先别说这些。云哥,你还记不记得?你在影绣阁的桃树下说‘等我长成男子汉,就来娶你’。”易文君拽了拽叶云的衣袖。
“我记得。”叶云的手指抚过她发间的银簪。
易文君仰起脸笑:“那现在,你还愿不愿意娶我?”
叶云望着她眼里的光,突然弯腰把她抱了起来。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在她衣领上,他却像没知觉似的,声音里带着笑:“我这条命都是你找回来的,你说嫁不嫁?”
竹篱外的雨下得更急了。青石板上的水洼里,倒映着两个紧紧相拥的身影。金蝶从易文君肩头飞起,绕着叶云的剑鞘盘旋,剑鞘上的红布被雨水泡得更艳了,像团烧得正旺的火。
“阿姐!叶公子!鸡笼里的老母鸡在叫,许是要下蛋了!”小竹举着伞蹦跳。
叶云这才想起还没修完的鸡笼。他放下易文君,蹲在泥里捡起竹片,耳尖通红:“这是张婶家的鸡笼,前些日子她送了我几个鸡蛋,我这才帮她。”
“那我帮你修。”易文君蹲下来,抓起片竹片。
叶云望着她沾了泥的指尖,突然握住她的手:“文君,等雨停了,我带你去看后山的桃林,我每年都种桃树,现在有二十棵了。等桃子熟了,我给你酿桃花酒。”
易文君望着他泥乎乎的脸,突然笑出了声。雨丝落进她的酒窝里,落进她和叶云交握的指缝里,落进青石板的每道裂痕里,那是重生后的雨,是破茧后的雨,是所有被辜负的时光,终于要重新开花的雨。
“好。等雨停了,我们一起去看桃树。”她把竹片递给他。
小竹蹲在旁边,把两人的手悄悄扣在一起。雨幕里,三个身影挤在竹篱下修鸡笼,笑声撞碎了雨珠,惊得篱上的牵牛花抖了抖,落了两瓣蓝紫色的花,正好掉在易文君和叶云交握的手背上。
那是春天迟到的信,是十年前的约定,终于在梅雨季,开成了花。
叶云的竹篱院比易文君想象中更小。两间土坯房挤在巷尾,窗纸被雨打湿了半幅,漏进的风卷着灶膛的烟,在梁上绕成小团。但屋里暖得很,叶云蹲在火塘前,正用劈柴棍拨弄着噼啪响的干松枝,火星子往上蹿,映得他眼角的泥点都泛着光。
“张婶送的糙米。我加了两把梅干菜,等会儿就能喝热粥了。”小竹踮脚把陶罐搁在火塘边。
她转身看见易文君正对着墙角的破木箱发愣,忙拽了拽她的袖子,“阿姐,那是云哥的铺盖,我叠过了,虽然旧,可里面有晒过的松针,有股子清香。”
易文君没应声。她望着木箱上摆着的粗陶碗,碗里泡着半块发硬的炊饼,碗边压着张皱巴巴的纸,是叶云的字迹。
“文君?”叶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不知何时换了身干净的粗布衫,发梢还滴着水,手里捧着条干毛巾,“我去河边洗了把脸,没泥了……”
易文君转身,突然伸手摸他的后背。叶云僵了僵,却没躲,她的指尖隔着布衫,触到一道凸起的疤痕,从左肩斜贯到右腰,像条狰狞的蜈蚣。
“小时候被人抓到,拿鞭子抽的。还好后来遇到了师父。”他声音轻得像叹息。
易文君的鼻子发酸。
“疼么?”她轻声问。
叶云笑了:“疼啊。可每次疼得睡不着,我就想,要是我死了,谁替你守着‘等及笄就娶你’的约定?”
他把毛巾搭在她肩上,“倒是你,暗河潭的银鲤啃脚踝,小竹说你昏过去三次……”
“那是我活该。谁让我以前那么没有。”易文君吸了吸鼻子。
她拽着他在火塘边坐下,“云哥,把上衣脱了。”
叶云耳尖瞬间通红:“文、文君?”
“想什么呢!”易文君瞪他一眼,从包袱里掏出青瓷药瓶,是小竹特意收的影宗续骨散,“我在暗河潭练气时,小竹天天给我涂药,我学了手法。你后背的伤虽然时间久了,但这药可以淡化疤痕。”
叶云这才反应过来。他低头解衣扣时,手都在抖,十年了,除了破庙的月光,再没第二个人看过他的伤。
粗布衫滑下肩头的瞬间,易文君倒抽一口凉气:他后背的疤痕层层叠叠,新伤压着旧伤,像幅被暴雨打皱的地图。
“我给张婶修鸡笼,她说我干活儿不惜力。其实是疼得麻木了,多干点,就没时间想……”叶云声音发闷。
易文君蘸了药粉,轻轻按在最狰狞的那道疤上,“不许说,以后我给你涂药,每日两次,首到疤淡得像影子。”
火塘里的劈柴“啪”地炸开,迸出颗火星。小竹端着粥碗凑过来,碗里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眼:“叶公子你不知道,阿姐在影绣阁养了只受伤的雀儿,天天给它敷药,后来那雀儿能飞了,还总往她帕子里塞草籽。”
叶云望着易文君垂落的发辫,突然伸手碰了碰她腕间的剑茧:“这是练《蝶影玄功》磨的?”
易文君继续涂药,“嗯,破茧那层要引气入体,我总控制不好,金蝶虚影总割伤自己。”
“傻姑娘。以后我替你引气。”叶云的手指抚过她的茧。
易文君抬头,撞进他的眼睛。
“好。”她把药瓶塞给他。
小竹突然把粥碗往两人手里一塞:“喝热粥!再聊下去,粥都要凉成浆糊了!”
她自己捧着碗蹲在门槛边,望着外面的雨幕笑,“阿姐,叶公子,你们看,雨小了。”
易文君转头。窗外的雨丝果然细了,像扯散的棉线。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院角的杏树上,叶子上的水珠闪着光,落进叶云新修的鸡笼里,里面的老母鸡正蜷成团,翅膀底下护着两颗浅褐色的蛋。
“张婶说,等母鸡下够十颗蛋,就送我一颗孵小鸡。”叶云舀了口粥。
易文君望着他碗里的梅干菜,突然想起以前候她总嫌梅干菜太咸,小竹就偷偷往她碗底埋糖霜。此刻的粥却甜得很,甜在叶云的笑里,甜在小竹的哼歌里,甜在火塘噼啪的响里。
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漫进竹篱院,把三个影子投在泥地上,叠成模糊的一片。易文君靠在叶云肩头,听着小竹絮絮说着路上的趣事。
她轻声说,“云哥,以后不管去哪,我们都一起。”
叶云低头,在她发顶落下轻轻一吻:“好,一起。”
火塘里的劈柴燃得更旺了。跳动的火光中,易文君看见金蝶虚影从她袖中飞出,绕着叶云的惊鸿剑盘旋,剑鞘上的红布被烤得暖烘烘的,像团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照着他们的影子,在泥地上,慢慢长成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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