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大夏太庙。
这里是帝国最神圣的心脏，供奉着历代先帝的灵位，每一寸砖石都浸透着皇权的威严与传承的血脉。寻常日子，便是皇子，也需沐浴斋戒，方可入内。
而今日，它却为一位无名无分的“义公主”，敞开了它至高无上的大门。
天色，是雪后初霁的湛蓝，澄澈得不含一丝杂质。寒风凛冽，却吹不散聚集在太庙之外、那黑压压的人潮。他们不能入内，便在百丈之外，自发地跪倒在地，朝着那座古老而庄严的建筑，投去虔诚而敬畏的目光。
庙内，汉白玉的广场之上，文武百官，宗室亲贵，分列两侧，鸦雀无声。
正中央，一座新立的、由千年金丝楠木打造的灵台之上，静静地安放着一块崭新的灵位。上面，用朱砂写着八个大字——“昭烈安国义公主之位”。
沈威与秦氏，一身素服，立于灵台之侧。他们的脸上，是真切的、为人父母的哀恸与追思。
而萧临渊，则以监国亲王的身份，立于百官之首。他一身玄色冕服，身姿挺拔如松，那张俊美的脸上，神情肃穆，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属于新君的气度。
当一声悠长的钟鸣响起，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那被内侍缓缓推开的、沉重的太庙正门。
沈惊鸿，出现了。
她没有穿长公主的华服，也没有穿监国亲王妃的礼服。她穿着一身最朴素的、没有任何纹饰的白色祭服，长发仅用一根白玉簪束起。她赤着脚，踏着那冰冷坚硬的、唯有帝王方能行走的御道，一步一步，缓缓走来。
她的手中，没有捧着祭品，而是捧着那个装着残破麒麟玉佩的木匣。
她的神情，平静，肃穆，带着一种洗尽铅华后的、悲悯的圣洁。她不像一个权倾朝野的王妃，更像一个，前来为亡魂超度的、苦行的神女。
她走到灵台前，将那木匣，轻轻放在了灵位之下。
随即，她从一旁的祭司手中，接过一篇亲手写就的祭文，转身，面向百官，面向那无形的、正注视着这里的天地神明，用一种清越而沉静的声音，朗朗诵读。
“……维大夏新元，冬月吉日，孤女惊鸿，谨以血泪之心，祭告于昭烈安国义公主之灵曰：”
“呜呼！天地为寄，人生为旅。汝本金枝，应享玉叶之华；命途多舛，误落凡尘之尘。一泓冰水，隔断阴阳；廿载错位，魂归何方？此非汝之过，乃天意之戏；此非吾之欲，乃命运之棋。”
“今，孤女王座，非为私欲。乃承汝之天命，续汝之未尽。以汝之名，清君侧，靖社稷；以汝之身，正乾坤，安万民。汝之恨，吾己报；汝之憾，吾必平。”
“自此后，汝之灵，归于太庙，与历代先君同享。汝之名，载入史册，与日月同辉。我为汝身，汝为我魂。我非惊鸿，亦是惊鸿！”
“呜呼哀哉！尚飨！”
一篇祭文，不长，却字字泣血，句句惊心！
她没有回避，没有遮掩！她竟当着这文武百官，天下万民的面，坦然承认了“错位”的事实！但她却又以一种更加宏大的、充满了天命意味的叙事，将这场本是丑闻的“错位”，升华为一场神圣的“天命传承”！
百官闻之，无不色变，继而，便是发自内心的震撼与……臣服。
如此胸襟，如此气魄，如此坦荡！这，才是真正身负天命之人，该有的模样！
就在这满场肃穆，人人为之折服的时刻，一个充满了怨毒与疯狂的、苍老的声音，却如同一根毒刺，狠狠地，扎破了这庄严的气氛。
“一派胡言！妖言惑众！”
众人骇然回头，只见太庙一侧的偏殿之内，两名内侍，正架着一个身穿明黄常服，却形容枯槁、双目赤红的老者，缓缓走出。
正是太上皇，承德帝！
他显然是被强行“请”来，观摩这场为他“送终”的大典。此刻的他，再无半分帝王的威仪，像一头被拔了牙爪的、濒死的野兽，眼中只剩下最后的、歇斯底里的疯狂。
“天命？传承？”他指着沈惊鸿，声音嘶哑地狂笑着，“你不过是一个窃取了他人身份的冒牌货！一个靠着装神弄鬼，蛊惑人心的妖女！你脚下的每一寸土地，你身上穿的每一件衣服，都沾着那个被你害死的、真正沈惊鸿的血！”
“还有你们！”他转头，怨毒的目光，扫过沈威，扫过秦氏，扫过满朝文武，“你们都是帮凶！都是这妖女的帮凶！朕……朕才是真龙天子！朕要……”
他的话，还未说完，异变，陡生！
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凛冽的寒风，猛地灌入了这西平八稳的太庙大殿！
那风，来得极其诡异，它绕过了所有人，却精准地，扑向了太上皇！
他面前，那尊象征着帝王威仪的、巨大的青铜香炉里，那原本烧得旺盛的、袅袅升起的青烟，竟被这阵妖风，吹得倒卷而回！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将那呛人的烟灰，尽数灌入了他的口鼻之中！
“咳……咳咳咳！”
承德帝被呛得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那张本就毫无血色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狼狈不堪，涕泪横流，哪里还有半分君王的模样。
而更诡异的是，在他身旁，那代表着“昭烈安国义公主”的灵台前，那三炷清香，却在这阵狂风中，纹丝不动！那青烟，笔首地，袅袅升起，如同一道通往天际的阶梯，安详，而神圣。
一乱，一静。
一熄，一燃。
这强烈的、充满了神諭意味的对比，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瞬间倒吸了一口凉气！
天意！
这，便是天意！
连这太庙的先祖之灵，都在厌弃这个德行有亏的旧帝，转而，庇佑这位身负天命的新后！
“父皇，”一个清冷而沉稳的声音，终于响起。
萧临渊，缓步上前，挡在了沈惊鸿的身前。他没有去看那狼狈不堪的太上皇，他的目光，只是平静地，落在了那尊倒灌了青烟的香炉之上。
“您看，”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连先祖们，都觉得您……太吵了。”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比任何刀剑，都更加诛心。
它彻底击溃了承德帝最后的一丝精神防线。
“啊——！”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绝望的咆哮，竟猛地挣脱了内侍的挟持，像个疯子一般，冲向了那座属于“义公主”的灵台！
“妖女！朕今日，便要亲手……毁了你这虚伪的牌位！”
然而，他刚冲出两步，一个高大的、如山般的身影，便挡在了他的面前。
是沈威。
这位兵马大元帅，没有拔刀，也没有怒喝。
他只是伸出那只布满了老茧的、曾经执掌过千军万马的大手，稳稳地，按在了太上皇的肩膀上。
“陛下，”他的声音，沉稳，而疲惫，像一个，对顽劣孩童彻底失望的父亲，“体面些吧。”
承德帝的身子，猛地一僵。
他看着眼前这个，曾为他打下半壁江山，却又被他忌惮了一辈子的老将，那双浑浊的虎目里，没有了往日的恭敬，只剩下一种居高临下的、沉重的怜悯。
那一瞬间，承德-帝所有的疯狂，所有的不甘，都仿佛被抽空了。
他，真的老了。
也真的，败了。
他双腿一软，竟是硬生生地，了下去。
“来人。”萧临渊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不容置疑的威严，“送太上皇，回兴庆宫。自今日起，无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
“另，传朕的监国令。”
他转过身，面向文武百官，面向那跪倒在庙外的万千子民，声音如雷，响彻天地。
“新朝，当有新象。三日后，朕，将携护国长公主，于太和殿，登基，封后。”
“昭告天下，大赦万民。”
“开，万世太平！”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山呼海啸般的声音，从庙内，传至庙外，汇成了一股崭新的、属于新时代的洪流，彻底淹没了那个属于旧帝的、凄凉的挽歌。
萧临渊走到沈惊鸿的身边，在万众瞩目之下，将她冰冷的手，紧紧握住。
他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没有了往日的冰冷与算计，只有一片化不开的、温柔的星河。
“结束了。”
“不，”沈惊鸿看着他，那双洗尽了铅华的眸子里，映着他的身影，也映着一个崭新的、充满了希望的未来。
她笑了，那笑容，灿烂，而明媚，发自内心。
“是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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