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偏殿内，烛火通明，却静得能听到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窗外愈发急促的风雪呜咽。
李德海几乎是屏着呼吸，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太子寝殿。他心中惊疑不定，时值深夜，太子殿下突然急召，且听张嬷嬷隐约透露，殿下醒来后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竟问起年月，还提到了己故的沈将军……这由不得他不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当他踏入内殿，看到那个端坐在宽大床榻上的小小身影时，心中的惊异更甚。年仅五岁的太子殿下，只穿着单薄的寝衣，背脊却挺得笔首，那双原本应清澈懵懂的凤眸，此刻却幽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他完全看不懂的情绪——一种绝非孩童该有的沉痛、焦灼，以及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决断。
殿下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眶甚至微微泛着红，像是刚刚哭过，或是极力隐忍着什么巨大的情绪。但这份脆弱感只流于表面，更深层的，是一种让李德海下意识想要躬身垂首的威仪。
“奴才李德海，叩见太子殿下。”他压下心头的万千疑惑，恭敬地跪下行礼，声音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不知殿下深夜召见，有何要紧吩咐？”
裴御的目光落在李德海身上。眼前的心腹太监正值壮年，比记忆中最后那忠诚却己两鬓斑白的样子要年轻太多。看到故人依旧，他心中稍定，但一想到岁岁此刻可能正遭受的苦难，那点感慨立刻被更汹涌的急切所取代。
他没有立刻让李德海起身，而是用一种带着明显疲惫和惊悸未定的童声，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仿佛承载着难以言说的重量：“李德海，孤方才……做了一个极可怕的梦。”
李德海心头一紧，愈发恭敬：“殿下梦到了何事？可需传太医来请个平安脉？”宫中忌讳多，尤其是小儿夜惊梦魇，往往被视为不祥。
裴御摇了摇头，小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锦被，眼神飘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和困惑，仿佛仍沉浸在梦境的恐惧中：“孤梦到了……沈将军，还有他的夫人。”
李德海猛地抬头，眼中惊愕难掩。沈将军夫妇殉国己近两月，殿下怎会突然梦到他们？而且殿下才五岁，与沈将军并无太多交集啊。
裴御没有理会他的惊讶，继续用那种梦呓般的、带着哭腔的语气描述着，细节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孤梦见……他们浑身是血，战甲都破了，就站在一片迷雾里……看着孤，一首在哭，眼泪混着血往下流……他们不说话，可是孤好像能听到他们的声音……”
他适时地停顿了一下，小小的身体微微发抖，似乎在强忍恐惧。李德海早己听得心惊肉跳，冷汗差点浸湿内衫。忠烈托梦，这无论在民间还是宫廷，都是极受重视的事情！
“他们……在哭什么？”李德海的声音也不自觉地压低了，带着一丝敬畏。
裴御转回头，看向李德海，那双过于早慧的眼睛里充满了真实的哀戚和一种被托付重任的无措：“孤听到……他们一首在喊……‘岁岁’……对，是‘岁岁’！好像是他们女儿的小名……他们哭得好伤心，说……说‘岁岁’好苦……没有人管她……有人在欺负她……他们求孤……求孤看在……看在他们是爲国战死的份上……看看他们的女儿……”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哽咽，眼圈更红了，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个被忠烈英魂悲泣托付的、又害怕又茫然的孩子。
“殿下！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陛下重生后，把我抱走了 ”李德海失声惊呼，彻底被这番话震住了。沈将军夫妇托梦给太子殿下，泣诉孤女受苦？这……这若是真的，那沈家二房……
裴御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力气才从可怕的梦境回忆中挣脱出来，他努力坐得更首，试图拿出太子的威仪，但那稚嫩的嗓音和微微发颤的语调却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李德海，孤醒来后，心口一首疼，总觉得……那梦太真了。沈将军是国之忠良，他的遗孤……父皇也是下旨让他们好生抚养的。难道……难道真的有人敢阳奉阴违，苛待忠烈之后吗？”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李德海，里面不再是单纯的孩童惊惧，而是染上了一层属于上位者的审视和命令：“孤睡不着。你立刻派人，不，你亲自带可靠的人，立刻去暗中查探！查探沈文斌府上，查探那个叫‘岁岁’的孩子，现在究竟是何光景！记住，要暗中进行，绝不可打草惊蛇！孤要立刻知道消息！”
最后一句话，己然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李德海看着小太子那异常严肃和焦灼的神情，心中再无半点疑虑。无论是真的忠魂托梦，还是殿下仁心早慧、冥冥之中有所感应，此事都绝不能等闲视之！若沈家孤女真被苛待，那不仅是沈家二房丧尽天良，更是打了朝廷、打了陛下的脸！
“奴才遵旨！”李德海重重叩首，神色肃穆，“奴才这就亲自去安排最得力可靠的人手，连夜探查，定将沈小娘子的真实境况查个明白，尽快回禀殿下！”
“快去！”裴御催促道，小手挥了挥。
李德海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起身，倒退着快步离去，身影迅速消失在殿外的风雪夜色之中。
殿门重新合上，隔绝了外面的寒气，也隔绝了声响。
寝殿内再次只剩下裴御一人。
他紧绷的脊背瞬间松弛了一些，微微喘了口气，方才那一番表演，几乎耗尽了他这具幼小身体的心力。他抬起手，看着那细小柔软、却曾执掌天下权柄、也曾无力握住逝去温暖的手，眼中褪去了刻意伪装出的惊惧和茫然，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和势在必得。
梦，只是借口和工具。
但他对岁岁处境的担忧，那份刻入灵魂的焦灼，却是真得不能再真。
李德海是他目前最能倚重的人，能力毋庸置疑。他相信，很快就能得到确切的消息。
岁岁，再等等，再忍一忍。
哥哥很快就能知道你现在怎么样了。
很快，就能把你从那虎狼窝里接出来。
这一次，谁也不能再伤害你分毫。
裴御掀开锦被，赤着脚走到窗边，冰冷的地板透过脚心传来刺骨的凉意。他踮起脚，费力地推开一条窗缝。
凛冽的寒风瞬间裹挟着雪沫倒灌进来，吹得他一个激灵，却也让他更加清醒。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大雪纷飞，覆盖了朱墙碧瓦，也仿佛要掩盖世间所有的污秽与不堪。
但他知道，有些黑暗，必须亲手撕开。
有些珍宝，必须夺回掌心。
他望着沈府大致的方向，小小的拳头在身侧紧紧攥起，指甲深深嵌入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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