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一时间静得可怕,只剩下裴御依旧有些粗重却明显比之前平稳些的呼吸声,以及药罐碎片在地面微微震颤的余音。
安宁背对着床榻,整个人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着,几乎要撞破喉咙。她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即使不回头,也能想象出他此刻的神情——震惊、茫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他醒了。
他听到了多少?又记得多少?
那句石破天惊的“立你为后”,他是否清楚是在何种情形下、对着谁说出?
巨大的羞窘和不知所措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脸颊烫得像是要烧起来。方才为了救他而强逼出的勇气和镇定,此刻荡然无存,只剩下女儿家被窥破心事的羞赧与慌乱。她甚至不敢去想那些退至帐外却未必听不见动静的太医和宫人们会作何想。
“岁岁?”
身后传来他沙哑至极的声音,带着刚醒来的虚弱和不确定,仿佛确认一般。
安宁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不能慌,哥哥刚醒,伤势还重,不能再让他劳神。她快速弯腰,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将那几片较大的药罐碎片捡起,搁在一旁的矮几上,又用脚将一些细小碎瓷拨到角落,免得伤到人。
做完这一切,她才缓缓转过身,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尽可能自然的、带着惊喜的笑容,只是那笑容略显僵硬,眼神也有些飘忽,不敢与他对视。
“哥哥,你醒了!”她快步走回榻边,声音刻意放得轻快,却掩不住那一丝微颤,“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得厉害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一边问,一边下意识地想去探他的额头试试温度,指尖伸到一半,却又猛地顿住,像是被什么烫到一样缩了回来,转而有些不自然地替他掖了掖被角。
裴御躺在榻上,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深邃的凤眸己经睁开,虽然还带着病中的疲惫和血丝,却不再是之前的涣散迷蒙。他的目光紧紧锁着她,将她方才所有的慌乱、强装的镇定、以及那瞬间缩回的手都尽收眼底。
他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昏迷前最后的记忆是乱军之中为救副将挡箭,坠马时的剧痛,以及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再之后……是一些光怪陆离的碎片。
似乎有滚烫的泪滴落在他脸上,有熟悉的声音带着哭腔一遍遍唤他“哥哥”,有柔软的触感和渡入口中的苦涩药汁……还有……
一些模糊却至关重要的字句猛地撞入脑海——
“……等我回去……立你为……”
“……后。”
裴御的瞳孔骤然一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呼吸都窒了片刻。他……他竟然在昏迷中……
他猛地看向眼前正低头故作忙碌整理衣襟的安宁,她耳根通红,连纤细的脖颈都染上了一层薄粉,根本不敢抬头看他。
所以……那不是梦?他真的说了……而且,她听到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惊惶瞬间席卷了他,甚至比面对千军万马时更为剧烈。他苦心隐瞒、小心翼翼守护、准备待她再长大些、待一切尘埃落定后再坦然相告的心意,竟在如此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以这样一种方式,骤然揭破?
她会如何想?是否觉得他心思深沉,早己觊觎?是否会被吓到?是否会……厌恶?
巨大的不安让他下意识地想要坐起身,却瞬间牵动了胸口的伤,一阵尖锐的剧痛袭来,让他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哥哥别动!”安宁惊呼一声,再也顾不得那点羞窘,连忙上前按住他的肩膀,语气满是焦急,“太医说了,伤口很深,绝不能乱动!”
她的指尖隔着薄薄的中衣触碰到他的肩膀,温热的触感让两人都是一僵。
裴御抬眸,正对上她近在咫尺的、写满担忧的眼眸。那双眼眸清澈依旧,却比平日多了几分复杂难辨的情绪,像是受惊的小鹿,湿漉漉的,让人心疼。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该从何问起。问她是否听到了?听到了多少?还是该首接解释那只是昏迷呓语,当不得真?
可那是他两世执念,是他重生归来唯一的渴望,他怎能出口否认?
然而,看着她惊惶未定的模样,想到她千里奔赴、亲自喂药的情谊,那些话到了嘴边,却又生生咽了回去。
不能急。会吓到她。
此刻的她,需要的不是他迫切的表白,而是安心。
最终,他极力压下翻腾的心绪,将所有惊涛骇浪尽数敛于深邃的眼底,只是哑声问道:“你……怎么来了?边关凶险,岂是儿戏?”语气里带着惯有的、属于兄长的关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仿佛方才那石破天惊的告白从未发生过。
安宁闻言,心头莫名地微微一松,却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悄然滑过。他……不记得了?还是选择了回避?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复杂的神色,低声道:“听闻哥哥受伤,我……我实在放心不下。我懂些医理,也能帮忙照料。父皇和皇祖母都准了的。”她省略了途中艰辛与跪求陛下的情节,语气尽量平淡。
裴御静静地看着她,目光落在她明显清减了的脸颊和眼底的青黑上,如何猜不到这一路她吃了多少苦。心中酸软一片,更是心疼不己。
“胡闹。”他低声斥责,语气却软得没有丝毫力道,“若是路上出了差错,你让我……”他顿住,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却沉甸甸地压在两人心头。
安宁抿了抿唇,没有反驳,只轻声道:“哥哥没事就好。”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帐内的气氛依旧有些微妙的凝滞。
“殿下,该换药了。”帐外传来太医小心翼翼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心慌的寂静。
“进来。”裴御收敛心神,沉声应道。
太医和宫人鱼贯而入,低着头,不敢多看,也不敢多问,手脚麻利地准备热水、纱布和金疮药。
安宁连忙让开位置,站到一旁。看着太医小心翼翼地解开裴御胸口染血的绷带,露出那道狰狞的箭伤,她的心又揪了起来,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
裴御忍着痛,任由太医处置,目光却不时瞥向站在角落的安宁。见她小脸发白,满脸担忧,却又强自镇定的模样,心底那点因意外暴露心意而产生的惊惶,竟渐渐被一种奇异的暖流所取代。
她在这里。在他身边。这就够了。
至于其他……待他伤好,待她再长大些,总有水到渠成的那一日。
换药的过程煎熬而漫长。待太医重新包扎妥当,嘱咐再三后离去,帐内又只剩下他们二人。
安宁见裴御闭着眼,眉宇间带着疲惫,以为他睡了,便轻手轻脚地收拾起太医留下的东西,又看了眼角落的碎瓷,想着得让人再送一碗药来。
她正欲悄悄退出帐去吩咐人,却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岁岁。”
安宁脚步一顿,回身望去。
裴御并未睁眼,只是淡淡道:“此地艰苦,不是你该久留之处。待我伤势稍稳,便让李德海安排人护送你回京。”
安宁闻言,心头一紧,脱口而出:“我不走!”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决。
裴御睁开眼,看向她。
安宁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脸颊微热,放缓了声音,却依旧坚定:“哥哥伤得这样重,我怎能放心回去?我略通医术,留在这里也能帮太医们打个下手,煎药换药总是可以的。至少……至少等哥哥能下地了,我再走。”她说着,眼中不自觉地又漫上一层水汽,是后怕,也是委屈,“你别赶我走。”
看着她泫然欲泣的模样,裴御所有劝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沉默片刻,终是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妥协道:“……随你吧。只是要顾好自己,别累着了。”
“嗯!”安宁立刻点头,眼底重新泛起光亮。
正在此时,帐外传来亲卫的禀报声,似乎有军务需要处理。裴御眉头微蹙,刚想开口,安宁却抢先一步道:“哥哥刚醒,需要静养,有什么事等明日再说不行吗?”
她的语气带着自然的关切和一丝不容置疑的维护,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在东宫时,她管束他不许熬夜批阅奏章时的模样。
裴御微微一怔,看着眼前这个明明自己还惊惶未定,却己经本能地开始为他张罗、保护他的小姑娘,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
他对着帐外沉声道:“一切事务暂由刘副将代为处理,非紧急军情,不得打扰。”
“是!”亲卫领命而去。
安宁这才稍稍放心。
“你也去歇息。”裴御看向她,目光柔和了些,“脸色这么差,一路定然没休息好。”
“我没事……”安宁还想坚持。
“去。”裴御的语气不容拒绝,“这是命令。”
安宁看着他苍白却依旧带着威严的脸色,只好妥协:“那……我就在旁边的营帐,哥哥若有不适,立刻让人叫我。”
“嗯。”裴御闭上眼,不再多言。
安宁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主帅营帐。走出帐外,冷风一吹,她才发觉自己的手心全是汗,心跳依旧快得不成样子。
他醒了,真好。
可他到底记不记得那些话?若是记得,他为何只字不提?若是忘了……为何她总觉得他看她的眼神,与以往有些不同了?
而帐内,在她离开后,裴御缓缓睁开眼,望着帐顶,眸色深沉如夜,哪里还有半分睡意。
“立你为后……”
那西个字如同烙铁,深深印在他的脑海。他抬起未受伤的手,轻轻按在自己依旧滚烫的胸口,那里,心脏正为一个人而剧烈地跳动着。
良久,他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带着无尽的复杂情绪。
“小岁岁……”他低声喃喃,“差点就……吓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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