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香殿东暖阁的帘子被风掀开一角，夜昭昭从软榻上翻了个身，小手还抓着龙纹玉佩。她刚才明明看见那杏色宫装的女人站在墙角，可父皇看过去时，人就不见了。她没哭也没闹，只是把玉佩贴在耳朵边听了听，像在听里面有没有心跳。
宫女端来一碗温热的米汤，刚要喂，外头传来脚步声。一个穿深青比甲的老嬷嬷走了进来，发髻梳得一丝不乱，耳垂上挂着沉甸甸的银环。她朝宫女摆了摆手，声音干涩：“往后公主的规矩课，由我来教。”
夜昭昭抬起眼，盯着她看了三息。这人心里正想着“贱婢之女也配坐辇车”，嘴上却说“老奴奉皇后娘娘旨意，教导公主知礼守分”。
嬷嬷站到榻前，板着脸说：“见尊长须跪拜，开口要垂目，不得喧哗，不得嬉笑，不得……”
“那你见我，怎么不喊妈妈？”夜昭昭突然仰起脸，奶声奶气地问。
老嬷嬷一愣，差点咬到舌头：“公、公主胡说什么！陛下是您父皇，皇后娘娘才是嫡母！”
“可你不是我娘。”夜昭昭歪头，“你也不是奶奶。你连‘妈妈’都不会喊，怎么教我？”
西周宫女低头憋笑，有人拿袖子遮住嘴。嬷嬷脸色涨红，手指掐进掌心：“这是宫规！岂容儿戏！”
“那你会吗？”夜昭昭爬起来，盘腿坐着，眼睛亮亮的，“会喊妈妈吗？试一下嘛。”
“荒唐！”嬷嬷提高嗓门，“今日第一课，叩首礼——双膝着地，脊背挺首，额头触席三寸，不可有声！”
夜昭昭慢吞吞滑下软榻，站到蒲团前，却没跪。她踮起脚尖，伸手去够嬷嬷的腰带，嘴里念叨：“你腰上有块疤，是不是小时候摔的？疼不疼呀？”
嬷嬷猛地后退一步：“别碰我！”
“你心跳得好快。”夜昭昭收回手，晃了晃脑袋，“比昨天那只麻雀还快。它吃了有毒的糕点，你也想给我吃毒话是不是？”
“谁、谁告诉你这些的！”嬷嬷声音发颤。
夜昭昭没答，只是一步步绕到她身后，忽然抱住她的腿，仰头说：“妈妈——”
“松手！”嬷嬷慌了，用力甩开她，踉跄后退撞到桌角，茶盏倒地碎裂。
“哎呀。”夜昭昭坐在地上，拍拍屁股，“你摔疼了吧？我都还没学会跪呢，你就先学会了跌。”
门外传来轻响，两个小宫女探头进来，又赶紧缩回去。嬷嬷喘着气，指着她：“明日此时，再行大礼！若再如此顽劣……”
“若再这样，我就教你喊第一声‘妈妈’。”夜昭昭拍着手笑起来，“等你学会，我再跪给你看。”
嬷嬷气得嘴唇发白，转身就要走。刚迈出两步，忽听身后窸窣作响。回头一看，夜昭昭正从襁褓里掏出一块布包，层层打开，露出一小撮粉色粉末。
“这是你袖子里掉出来的。”她举起来，“像桃花酥的渣，可是闻起来有点苦。是你藏的吧？”
嬷嬷瞳孔一缩，下意识摸了摸袖口内衬。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夜昭昭把粉末倒回布包，塞进怀里，“你想说是我栽赃，想让父皇罚我。可你忘了——昨儿在擂台上，我说谎的人心跳会变快，你还记得吗？”
她蹦跳着走到窗边，推开格扇。阳光洒进来，照得金铃铛叮当作响。她指着院中一棵老梅树：“那里埋过一只猫，是你用绳子勒死的。因为它偷吃了你藏的药丸，对不对？”
嬷嬷浑身一震，指甲抠进门框。
“你不想当坏人。”夜昭昭转过身，声音轻了些，“可有人逼你这么做。你怕冷，夜里总抱着热水袋，可你的心更冷。要不要……试试喊一声‘妈妈’？喊了就不冷了。”
“闭嘴！”嬷嬷嘶声打断，“你不过是个三岁小儿，懂什么人心险恶！”
“我不懂。”夜昭昭点点头，“但我听得见你在想‘要是早年生个女儿就好了’。你很想抱我一下，是不是？”
嬷嬷僵在原地，喉头滚动。
“来呀。”夜昭昭张开手臂，“就一下。你不喊也没关系，我先喊你——妈妈。”
她扑上去抱住嬷嬷的膝盖，脸颊贴在她粗糙的裙料上。
老嬷嬷的手指抽动了一下，抬起半寸，又狠狠落下。她咬牙切齿：“老奴告退！”转身冲出门去，脚步凌乱。
宫女们围上来，七嘴八舌：“公主真厉害！”“她脸都红透了！”“以后不敢来了吧？”
夜昭昭没说话，慢慢走回软榻，躺下，把玉佩盖在眼睛上。光斑透过玉石，在她额间朱砂痣上轻轻跳动。
半个时辰后，殿外传来低语。一名内侍躬身进来，对领班宫女道：“皇后娘娘传话，原定教习嬷嬷身子不适，改派他人。”
宫女应下，转头看向软榻。夜昭昭正啃着手指，哼一段不成调的小曲，像是完全没听见。
日影西斜，廊下铜壶滴漏轻响。新来的嬷嬷战战兢兢立在阶前，手里捧着一套绣鞋，说是皇后赏的。她刚要进殿，忽见帘内伸出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摇着拨浪鼓。
鼓面绘着笑脸，敲起来却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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