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我那间租来的、只有三十平米的小窝，感觉像是打完了一场硬仗，从枪林弹雨里爬回了唯一的战壕。甩掉高跟鞋，包包随手扔在沙发上，整个人也跟着下去，陷进那团还算柔软的布料里。
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过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隙，在天花板上投下一条变幻的光带，红的，绿的，蓝的，无声地旋转，像个冷漠又华丽的万花筒。楼下偶尔传来车辆驶过的声音，遥远又模糊。
累。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酸软，连抬一下手指头都觉得费劲。脑子里却还在嗡嗡作响，像有无数个小人在里面吵架，吵的都是江辰那张冷脸，顾易温和的笑，还有屏幕上那些密密麻麻改不完的方案条款。
胃里空得发慌，隐隐作痛，提醒我晚饭又没顾上吃。可我真的一点力气都没有，连爬起来烧壶水的劲儿都攒不起来。
就在我盯着天花板上那条冰冷的光带，快要放空睡着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突兀的铃声在寂静的房间里炸开，吓得我心脏一抽。
摸过手机一看，屏幕上跳动的是“妈妈”。
心里咯噔一下。这个点，家里通常不会来电话。
我深吸一口气，搓了搓脸，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才按下接听键。
“妈？”我尽量让语调上扬，显得轻松。
“薇薇啊，”妈妈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一点熟悉的家乡口音，背景音里还有电视节目的声响，“还没睡呢？”
“嗯，刚忙完，准备睡了。”我撒谎道，下意识地蜷缩在沙发里，好像这样能更暖和一点，也更安全一点。
“哦，忙就好，忙点好。”妈妈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就是……你爸这两天，老是说腰疼，贴了膏药也不见好。我寻思着，带他去市里医院检查一下，拍个片子看看……”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严不严重啊？怎么现在才说？”
“老毛病了，估计就是腰椎间盘突出，他那个开车的老姿势……”妈妈语气里带着担忧，但又努力想显得没那么严重，“就是检查一下，图个安心。就是……市里医院你也知道，检查一趟，估计得花不少……”
话没说完，但我听懂了。
家里条件一般，爸妈都是普通工薪阶层，退休金不多。我爸开了大半辈子货车，落下一身毛病。他们平时省吃俭用，有点小病小痛都硬扛着，轻易不会开口说去医院，更不会开口跟我提钱。
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我几乎能想象到妈妈在电话那头，有些局促又不好意思的样子。
“妈，钱的事你别操心。”我立刻打断她，声音拔高了一点，显得特别干脆利落，“需要多少？我明天……不，我一会儿就转给你。检查最重要，让爸别心疼钱，该查什么查什么。”
“哎呀，不用那么多……”妈妈还在那边推辞，“你先顾好你自己，你在上海花销大……”
“我没事！我好着呢！”我抢着说，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夸张的轻快，“我们刚接了个大项目，奖金可多了！你女儿现在可能干了！老板特别看重我！”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回荡，那么响亮，那么“有活力”，像个蹩脚的演员在念着不属于自己的台词。
“真的啊？”妈妈的语气果然轻松了不少，带着欣慰，“那就好，那就好。我就说我家薇薇有出息……那你也别太累着自己，吃饭按时吃，别老是吃外卖，不健康……”
“知道啦知道啦，我吃得好睡得香，胖了好几斤呢！”我笑着回答，指甲却无意识地深深掐进了手心。
我们又聊了几句家常，妈妈反复叮嘱我要注意身体，找个靠谱的男朋友（“别光知道工作！”），最后才放心地挂了电话。
电话挂断的“嘟”声响起的那一刻，房间里瞬间恢复了死寂。
天花板上那条霓虹光带还在无声地滑动，像个冷漠的旁观者。
我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里。脸上那点强挤出来的、生动的笑容，像退潮一样迅速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空洞。
刚才那些响亮又轻快的话，抽干了我最后一点力气。
眼泪毫无预兆地滚下来，又热又烫，划过脸颊，滴落在手背上。我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流泪，肩膀微微颤抖。
委屈吗？好像也不是。就是觉得累。一种无处诉说、也无法诉说的累。
工作上被前任往死里刁难，竞争对手虎视眈眈，项目压力大得喘不过气。生活上，独自在这座光鲜亮丽却冰冷昂贵的城市里挣扎，交完房租水电工资所剩无几。家里父母渐渐老去，需要依靠你，你却连自己都快顾不好……
所有伪装出来的坚强和能干，在家人一句小心翼翼的关心面前，碎得干干净净。
我抬手抹掉眼泪，狠狠地吸了吸鼻子。
哭什么哭，许薇。我骂自己。哭能解决问题吗？哭能让方案通过吗？哭能变出钱来吗？
不能。
唯一能做的，就是咬紧牙关，挺过去。
这个项目，我必须做成。不仅是为了证明给江辰看，更是为了保住工作，保住这份能让我在上海立足、能让我有余力去照顾父母的收入。
我从沙发上爬起来，光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到厨房，烧上一壶水。然后拿出手机，打开银行APP，看着上面并不算多的余额，咬咬牙，给妈妈转去了一笔钱。
做完这一切，水也烧开了。我给自己泡了一碗最便宜的速食面。
端着那碗热气腾腾、散发着廉价香精味道的面，我重新坐回沙发上，打开笔记本电脑。
屏幕的光再次照亮我哭过之后有些狼狈的脸。
加班吧。
除了往前冲，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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