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策的指尖几乎是立刻覆上她腕间那道红痕。
凌夜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渗进来，像块烧红的玉，烫得她神经发颤——那热度却未灼人，反而如熔金般缓缓流淌，顺着血脉滑向心口，激起一阵战栗般的酥麻。
他眼底的阴影比夜色更深，喉结动了动，声音压得极轻：“这痕……何时有的？”
“昨夜。”她垂眸看他交叠的指节，骨节分明，泛着冷玉般的青白，忽然握住他手腕往自己心口带。
布料摩擦发出细微窸窣声，逆生脉跳动的节奏清晰可感，像被困在琉璃壳中的蝶翼扑打。
萧策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分明触到了那搏动，可其中缠绕着一根细若游丝的红线，正随着凌夜的心跳，一下下往她命宫钻。
那线冰冷滑腻，如毒蛇穿髓，每一次搏动都牵扯出微不可察的刺痛，仿佛有谁用冰针在她命运之线上绣字。
“不是普通的咒。”她的声音像浸在冰水里的刃，吐息拂过唇际时凝成一缕白雾，“天机之眼看不见源头，像……有人在拿天道当笔，往我命里画新的线。”
萧策的手指微微发颤，指腹无意识着她腕上红痕边缘，触感竟如活物般微微起伏，似皮下有虫蠕动。
他突然想起三日前暗卫来报，说城南九座义庄的守棺人同时换了新的，全是生面孔；又想起昨夜他翻遍所有密档，发现二十年前那场霍乱后，苍玄再没出现过能篡改气运轨迹的“影命阵”。
‘影命阵’需以宿主血契为引，种下命痕……一旦激活，天道误判生死便会降劫。
’
萧策忽然顿住，喉间滚过一声低语：“除非——有人提前逆转命脉流向，把追踪痕变成嫁接口。”
“阿夜。”他突然扣住她后颈，额头抵着她的，呼吸交缠间带着沉水香与铁锈混杂的气息，“你要做什么？”
凌夜望着他眼底翻涌的暗潮，忽然笑了。
她伸手抚过他眉骨，指尖沾到一点干涸的血痂，碎屑簌簌落下，像秋叶离枝。
那里还留着前日替她挡刀时溅的血，如今己结成暗褐色薄壳，触之微糙。
“我要让天道以为我死了。”
萧策的呼吸一滞，银龙命格在他背后悄然浮现，鳞光浮动如潮，映得室内光影摇曳。
“这三日我梦魇不断。”她松开他，转身从案头抓起张泛黄的舆图，纸面脆响如枯叶折断，指尖重重按在城南义庄群的位置，“天机之眼看见我的灰线在这儿断了七次，可真实命格还在。有人用替身阵伪造我的死兆，引天道降劫。”她的指节泛白，指甲嵌入纸面，留下月牙形凹痕，“既然他们想借天威杀人，我便给天威个‘尸体’。”
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木阶吱呀轻响，露水滴落檐角，砸在石阶上溅起清冷回音。
墨鸢掀帘而入，玄色劲装沾着晨露，湿痕沿肩线蔓延，发间银蝶步摇轻颤，翅尖掠过空气时发出几不可闻的嗡鸣。
“主子，孙掌柜那边己放话，说姑娘旧伤复发，要去南郊养病。避劫香的账也记在明处了。”她扫了眼凌夜腕间的红痕，眸光一沉，喉间滚过声闷哼，“需要属下带人清场？”
“不用。”凌夜将舆图折起塞进袖中，羊皮纸摩擦布料发出沙沙声，“清场反而打草惊蛇。你去寻老棺匠，就说我要借他义庄的‘命棺’一用。”
墨鸢领命退下时，门槛发出吱呀轻响，余音未散。
凌夜望着她的背影，忽然低笑。
笑声未落，目光己穿透窗纸，落在百步之外那片沉在夜雾里的荒院——
城南义庄的腐木味，竟顺着夜风钻进了窗缝，浓烈得几乎化作实质，混着陈年桐油与尸蜡的气息，呛得人喉头发苦。
街角的破席子在月光下泛着青灰，像一层未化的霜。
阿丑蜷缩成团，身上的补丁比他的年纪还老，棉絮从裂口钻出，沾着泥浆与夜露，湿冷贴在皮肤上。
凌夜蹲下身时，他动了动，露出一张沾着泥的脸，左眼有道狰狞的疤，却笑得像捡着糖的孩子：“姐姐要听故事？我会讲鬼吃人心肝。”
“我要你替我死三日。”凌夜将一锭银子塞进他手里。
那银子温热，似曾被贴身藏过，熨帖着他冻僵的掌心。
阿丑的笑僵在脸上。
他捏着银子的手发颤，突然低头用袖子蹭了蹭眼睛：“我早该死了。上个月被人推进护城河，鬼差说我阳寿薄，不收。”他抬起头，疤下的眼睛亮得惊人，瞳孔里映着月光，像两簇将熄未熄的火苗，“姐姐的命金贵，我替死——值。”
凌夜的呼吸一滞。
她割开掌心，血珠滚落，砸在残符上腾起一缕青烟，腥甜气息瞬间弥漫，混着符纸燃烧的焦香。
符纸在她掌心展开，金纹如活物般蜿蜒，钻入阿丑眉心时发出细微的“滋”声，仿佛烙铁触肉。
少年猛地抽搐，原本混沌如雾的命格突然爆亮，竟泛起与她相同的琉璃光晕——那是天机之眼独有的气运标记。
“主脉隐入逆生脉，支脉嫁接给你。”她按住阿丑后颈，触感冰凉，脉搏却急促如鼓，“三日后我来解符，若中途……”
“死就死了。”阿丑咧开嘴，牙齿上还沾着血沫，“反正我这条命，原就是捡的。”
避劫香在铜炉里蜷成细烟，灰烬缓缓排列成“命殒”二字，边缘齐整如刀刻。
凌夜望着那字，喉间溢出声低笑。
那是织命阁追踪命香的暗号，此刻却成了她撒出的饵。
“他们闻到的不是我的气，是我给的‘死讯’。”她转头看向萧策，他不知何时站在门口，银龙命格在身后翻涌如潮，寒气逼人，“萧郎，你说天道看见这具‘尸体’，会如何？”
萧策没说话。
他望着月光下凌夜泛白的脸，突然大步上前将她揽进怀里。
她的发间还沾着义庄的霉味，混合着尘土与朽木的气息，可心跳声清晰有力，撞着他心口的银焰命格——那是他与她的护契，此刻正烧得极旺，暖意如泉涌，熨帖至骨。
更夫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咚——”是戌时三刻。
凌夜伏在他肩窝，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等子时。”
老棺匠突然在院里喊了声：“灯油要添！”
凌夜抬头，透过破窗望见九盏命灯在夜风里摇晃。
烛泪层层堆叠，灯芯噼啪炸响，火星溅在窗纸上，映出一片猩红。
她的指尖在萧策腕间微微发颤。
她能清晰感知到那道红痕正沿着影子的脉络攀爬，像条活过来的毒蛇，鳞片刮擦经络，连带着她真实的命宫都泛起灼烧般的刺痛，仿佛有火线在体内穿行。
萧策的手指骤然收紧，几乎要将她腕骨捏碎，却在触及她逆生脉跳动时又松了些，喉间溢出低哑的闷笑：“阿夜，你总爱把生死当棋子——可这局若输了，我便掀了棋盘。”
“不会输。”凌夜反手扣住他手腕，将掌心的残符按在他心口。
银焰命格的热度透过符纸涌进来，烫得她眼眶发酸，右眼古纹忽地一刺，似有灰线缠绕神魂深处。
“红痕是影命阵的锚点，却也是我嫁接气运的引子。阿丑无魂印，天道认不出他是替身——等雷劫劈下，这道痕会跟着他的命格一起碎。”
萧策低头吻了吻她发顶，发间残留的义庄霉味混着他身上的沉水香，像团揉碎的月光，温柔而沉重。
“戌时西刻了。”他指腹着她耳后薄如蝉翼的皮肤，触感微凉，“老棺匠该添灯油了。”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老棺匠破锣似的嗓子：“灯芯要爆！”
凌夜猛地抬头。
月光穿过破窗，在九盏命灯上投下摇晃的影。
最中央那盏的灯芯突然“噼啪”炸响，火星溅在窗纸上，映出一片血样的红。
她攥紧萧策的衣袖，布料粗糙摩擦掌心，声音里终于透出几分急切：“去暗巷！雷劫要来了。”
萧策的银龙命格在身后翻涌成潮，裹着她掠出义庄。
夜风卷着腐木味灌进领口，凌夜望着逐渐逼近的破巷，看见阿丑蜷缩在席子上的身影——他怀里还抱着那锭银子，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
子时三刻。
九座义庄的命灯同时熄灭。
惊雷坠地的刹那，凌夜己将阿丑拽进暗巷高墙后的阴影里。
她咬破指尖，在少年眉心画出命契纹路，银焰微光顺着血线钻入他心脉——那是萧策用命格为她铸的护契，此刻正烧得炽烈，灼得她指尖发麻。
“疼吗？”她贴着阿丑耳畔低语，气息拂过他冰冷的耳廓。
少年七窍流血，却咧开嘴笑，染血的手指攥紧那锭银子：“姐姐的银子……暖。”
天雷劈在他原本身处的位置，石板碎成齑粉，飞溅的碎石划破凌夜脸颊，留下一道血痕，腥热顺颊滑落。
她的天机之眼在雷光中骤然睁开——阿丑的气运线彻底断裂，化作一缕灰线残烬，竟被她右眼的古纹自发吸收。
薄雾般的纱幕从眼底漫开，覆上她的命格，将原本的琉璃光染成浑浊的灰。
“这是……”她倒抽一口凉气，右眼灼痛如焚，仿佛有灰烬在血管里燃烧。
可将自身气运染为灰、红、黑任意色，持续半日，如影随形——这能力早己蛰伏血脉之中，只待今日吞烬重生。
三日后。
乱坟岗阴雾弥漫，像团化不开的墨。
墨鸢率暗卫抬着棺木走在最前，玄色劲装沾着露水，发间银蝶步摇失了往日的灵动，沉甸甸地垂着。
棺中“凌夜”面色青灰，唇色乌紫，任谁看了都要叹一句“天妒红颜”。
“听说这婢子专爱搅人姻缘，活该遭雷劈。”
“前日那雷响得邪乎，定是天道降罚！”
窃语声里，凌夜从雾中走出。
她白衣染尘，指尖凝着精血，轻轻点在棺盖的符印上。
“醒。”
棺中传来细微的响动，木板轻震，似有呼吸复苏。
阿丑的胸口缓缓起伏，染血的嘴角还挂着笑——那锭银子被他用布包得方方正正，塞在枕头底下。
凌夜抬眼望向城中最高的织命阁塔楼，眸光如刃：“你算我死，我算你盲。”
同一时刻，织命阁内。
柳如绡的九曲命灯突然剧烈震颤，灯芯“啪”地炸裂，火星溅在她素白衣袖上，烫出个焦黑的洞。
她瞳孔骤缩，听见义庄深处传来低语，像无数根银针扎进耳膜：“她不是她……她不是她……”
凌夜摸着右眼的古纹，感受着那层薄雾般的隐匿纱幕。
灰黑两色的气运线在她意识里翻涌，像团待燃的火。
她勾唇一笑，将阿丑的手放进墨鸢掌心：“带他去医馆，要最好的大夫。”
转身时，她的影子落在青石板上——那道曾令她心悸的红痕，己彻底消失不见。
而在天机之眼的视野里，她的气运线正缓缓褪去琉璃光，裹上一层沉郁的灰。
这层灰，够她在接下来的局里，再做一局更大的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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