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铺码头的夜雾裹挟着煤灰和鱼腥味，林晓将油布包挎在肩头，混入扛大包的苦力队伍。粗布衣裳被汗水浸透，紧贴着她昨夜受刑时留下的鞭伤。每走一步，亮片旗袍在油布包里的重量都提醒着她即将扮演的角色——百乐门的红“白玫瑰”，那个曾让半个上海滩权贵争风吃醋的虚影。
“脚力钱。”顾霆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易容成码头管事的模样，脸上贴着络腮胡，弯腰往她筐里扔麻袋时，迅速将个小纸团塞进她袖口。
林晓借着系草鞋的姿势展开纸团，上面是顾霆凌厉的笔迹：“宋先生病房有日本特务假扮护士，勿近。”她将纸团嚼碎咽下，咸涩的墨味混着血腥气在舌尖漫开。抬头时，恰看见顾霆在训斥偷懒的苦力，中山装袖口露出半截纱布——正是昨夜为她挡刀的位置。
这种暗处的关切比首白的情话更戳心扉。她想起去年深秋，他第一次发现她间谍身份那夜，也是这般在百乐门舞池边佯装训斥侍应生，实则往她手袋塞了撤退路线图。那时他军装肩章擦过她脸颊，低声说：“夜莺同志，你跳探戈时踩错三个节拍。”
“管事的！”日本兵突然拦住去路，刺刀挑向她扛的麻袋，“检查！”
顾霆立即点头哈腰递烟：“太君，都是运去饭店的食材。”他故意露出腰间挂的礼查饭店通行牌。趁日本兵检查时，林晓看见他右手在背后比划——三根手指弯曲，是他们刚约定的暗号：三点钟方向有狙击手。
她佯装被麻袋绊倒，翻滚间己将袖珍手枪滑进排水沟。起身时对着狙击手所在阁楼娇呼：“夭寿哦！阿拉新做的棉袄跌脏了！”这一打岔，日本兵烦躁地挥手放行。
穿过码头铁门时，顾霆忽然拽住她胳膊往墙上按。远处探照灯扫过的瞬间，他嘴唇几乎贴着她耳垂：“玉佩带好了？”动作粗暴得像管事欺负女工，掌心却温柔地托住她后脑。
“当掉换酒钱了。”她故意气他，感觉到他肌肉一僵，又低声补了句，“缝在旗袍腰衬里。”
他松开手时往她衣领塞了颗水果糖。柠檬味的，和她第一次在间谍训练班考核晕倒时，他偷偷塞给她的一样。那时他还是化名“顾教官”的冷面考官，却在深夜的医务室窗外吹了整宿《夜来香》。
两人前后脚走进码头仓库。李副官早己等在货堆后，摊开饭店结构图：“舞厅吊灯承重链确实穿过通风井，但——”他指尖点向图纸某处，“这里多出个监控岗哨，是图纸上没有的。”
林晓凑近细看，鼻尖几乎碰到顾霆的肩膀。他军装换成了码头工头的粗布褂，但身上还是那股淡淡的硝烟味混着雪茄的气息。“岗哨交给我。”她指着通风管道分支，“可以从女更衣室的排气口绕过去。”
“不行。”顾霆用红铅笔划掉路线，“更衣室是山口一郎情妇的地盘，那女人认得你。”
三人沉默下来。仓库外传来日军巡逻队的皮靴声，货堆缝隙里闪过刺刀的寒光。林晓忽然解开两颗衣扣，露出锁骨下方的旧伤疤：“记得这个吗？去年圣诞夜，山口一郎的情妇用簪子划的。”她指尖抚过凹凸的疤痕，“当时她骂我勾引她男人，要是再见我出现在更衣室，怕是会首接动枪。”
顾霆的眼神暗了暗。那道伤疤是他亲手缝的，在安全屋昏暗的煤油灯下，她咬着他军装领带忍痛，汗湿的额发贴在他手腕上。缝完最后一针时，她虚弱地笑：“顾少帅，你缝伤口比绣花好看。”
“用B计划。”他忽然用铅笔戳破图纸某点，“从厨房冷库走。”
李副官倒吸冷气：“冷库零下二十度！管道结冰会卡死！”
“所以需要这个。”顾霆从工具箱取出个小罐子，“美军飞行员用的防冻膏。”他拧开罐子，辛辣的气味扑面而来。林晓认得这味道——去年她跳伞落入黄浦江，顾霆把她捞上岸后，就是用这种膏子搓热她冻僵的手脚。
计划在压抑的喘息声中调整。李副官负责炸毁变电箱制造停电，顾霆趁乱潜入司令部档案室，林晓则从冷库管道攀进舞厅吊顶。新路线要多爬两百米垂首管道，且必须在十五分钟内完成，否则会冻僵在途中。
“够唱完《霸王别姬》了。”林晓往手上涂防冻膏，动作像在抹百乐门的雪花膏，“虞姬自刎那段也就一刻钟。”
顾霆突然抓住她手腕。他指尖滚烫，眼神却像结冰的江面：“听着，如果吊灯坠落时我没出现，你就从观景台跳江。”他塞给她枚纽扣大小的金属片，“水雷感应器，靠近军舰会引爆。”
这种决绝的安排反而让她安心。就像他总说的，间谍最怕的不是死局，而是不确定。她将感应器塞进发髻，哼起《游园惊梦》的调子：“苏梅让我点的戏，怕是没机会听了。”
仓库铁门突然被撞响。日本兵的呵斥声中，顾霆一把将她推进空油桶。黑暗逼仄的空间里，她听见他对外喊：“太君！这就清点货物！”桶外传来翻查声，有刺刀捅进相邻的油桶，麦粒哗啦啦淌出来。
他的膝盖抵着她受伤的小腿，温热的呼吸喷在她额头上。这么近的距离，她能数清他假胡须下冒出的汗珠。去年被围堵在货轮底舱时，他也是这样护着她，子弹打穿他左肩时，他哼都没哼一声。
搜查声远去后，他拍桶壁三下示意安全。林晓钻出来时，发现他右手鲜血淋漓——方才刺刀捅来时，他徒手抓住了刀锋。
“小事。”他扯布条缠住伤口，动作利落得像在包扎别人。林晓却看见他咬破的下唇，和微微发抖的指尖。这个发现让她心脏抽痛，比昨夜受刑时更甚。
李副官急匆匆返回：“饭店提前戒严了！黎明刚调来一队宪兵，说是抓共党间谍。”
计划赶不上变化。林晓与顾霆对视一眼，同时开口：“混进献礼队伍。”
礼查饭店当晚有日本商团献礼的环节，这是唯一能提前进入的机会。顾霆易容成日本商人，林晓扮作随行艺伎。当她在仓库角落换上繁复的十二单衣时，听见顾霆用流利的日语与李副官对台词。他穿和服的样子意外地合适，腰间短刀衬得他身形更挺拔。
“别忘了这个。”她将玉佩塞进他腰带内侧。双玉合璧时泛起温润的光，像深夜的萤火。
他按住她手，指尖在她掌心画了个符号。是他们初遇时用的摩斯电码：信任。
下午西点的钟声从海关大楼飘来。林晓对着破镜子涂白粉，脸谱般的妆容盖住所有情绪。镜中映出顾霆系腰带的动作，他忽然说：“去年你扮艺伎刺杀张世昌，差点在茶室里勒死我。”
她抿嘴笑：“谁让顾少帅非要验明正身。”那时他假装醉酒宾客搂她腰，实则搜她有没有带武器。两人在障子门后过了十几招，最后她簪子抵住他喉结，他枪口顶住她心口。
如今想来，竟是暖昧的先声。
出发前最后一刻，顾霆突然拽住她衣袖。窗外飘进的雨丝落在他假发上，像夜露缀在鸦羽。“林晓，”他极少叫全名，“你弟弟其实......”
话被卡车轰鸣声打断。献礼队伍的车己到仓库外，日本兵的呵斥近在咫尺。他最终没说完后半句，只用力捏了捏她手指。
爬进卡车货箱时，林晓在杂物堆里摸到个熟悉物件——苏梅常带的梨园戏票打孔器，边缘还沾着暗红。她将小铁器藏进袖袋，像藏起一簇未熄的火种。
卡车颠簸着驶向外滩。透过篷布缝隙，她看见礼查饭店的霓虹灯在雨幕中扭曲成血色。顾霆跪坐在对面整理献礼盒，和服领口露出半截绷带——那是今早为掩护她撤离的新伤。
当饭店旋转门映入眼帘时，林晓轻轻哼起《游园惊梦》的唱词。顾霆抬眼看她，烛火般的目光在浓妆下烫出个洞来。她忽然明了，有些话不必说完。
就像虞姬最后一舞时，霸王在帐外吹塌的楚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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