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林把那张沾了泥的纸条折好，塞进裤兜。糖水还搁在柜台上，碗沿一圈浅浅的唇印，是鲁小荣刚才喝过的。他没碰，只低头盯着工具箱角落那个小木盒，里面躺着刚拆下来的坏电容。
鲁小荣蹲在零件柜前，手指滑过一排排铜线圈，忽然停住。她抽出一本泛黄的记账本，本子夹层里露出半截硬纸片。她扯出来一看，眉头立刻皱紧。
“这是啥？”她声音不高，却让沈林抬起了头。
她把纸片递过去。上面是几行铅笔字，写得工整：
“今借沈记电器行铜线圈二十斤，用于团支部青年学习班收音机维修，月息十元。借款人：王大庆。”
沈林接过，指尖着纸面。这纸是从供销社的货单背面撕下来的，边角还印着红戳的残迹。他翻过来一看，背面有半个铅笔画的五角星，像是小孩子随手涂的。
他冷笑一声：“学习班？上个月团支部开会修喇叭，用的是旧磁铁，根本不用铜线圈。”
鲁小荣愣住：“他……真借过？”
“没。”沈林把欠条拍在桌上，“我这儿进出多少线圈，哪天卖、卖给谁，账本记得清清楚楚。近半个月，没人买过二十斤铜线圈，更别说王大庆亲自来拿。”
鲁小荣翻开账本核对，一页页往后翻，手指停在三天前的记录上——那天她娘李秀芳推着豆腐车撞了店门，嚷着要沈林赔她一块豆腐钱。后来她发现工具箱少了个电阻，沈林说可能是风刮走了。
“你娘那天进来过。”沈林盯着她，“她趁你缝补工作服的时候，偷偷摸了我的零件柜。我不说破，是怕你难做。”
鲁小荣的手慢慢攥紧了账本边缘。她想起昨夜母亲在门口嘀咕：“女婿家的东西，不就是我家的？”当时她没理，现在却觉得那句话像根刺，扎进了眼前这张欠条里。
“他是想栽赃。”沈林声音压低，“先在我这儿埋下‘借贷’的名头，再找人举报我放高利贷。计划经济底下，个体户搞借贷，轻则没收财产，重则判刑。”
鲁小荣猛地抬头：“可他为啥要这么做？”
“因为我没倒。”沈林把欠条捏在手里，指节上的烫伤疤微微发红，“上回电视零件的事，他以为能把我按死在‘偷盗’上，结果反被搜出他兜里的金耳环。他爹虽然保他出来，但面子掉了大半。现在他换招了——不打技术，打道德。”
他顿了顿，眼神沉下去：“这次不是冲我来的，是冲‘沈记电器行’这块招牌。只要有人信我放高利贷，街坊就不敢再来修机器。断了我的活路，比砸我摊子还狠。”
鲁小荣沉默片刻，伸手把欠条拿回来，轻轻抚平褶皱：“那……这张纸怎么办？”
“留着。”沈林看着她，“别声张，也别扔。它现在不是证据，是饵。”
鲁小荣点头，把欠条夹回账本，放回柜子最底层。她转身去烧水，背影挺首，不像从前那样总低着头躲事。
沈林坐在柜台后，从抽屉取出一张废底片。这是前几天帮照相馆修相机时，老板送的报废胶片。他把欠条铺在灯下，用墨汁涂黑一块玻璃板，再压上底片，小心翼翼拓印了一遍。
纸上字迹一点点显出来，和原件几乎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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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擦黑时，沈林换了件干净蓝布衫，袖口补丁缝得齐整。他出门没骑车，沿着巷子贴墙走，脚步轻稳。供销社早己关门，铁门落锁，门口挂着个绿色意见箱，漆皮剥落，角落生锈。
他左右看了看，巷口无人。抬手把烟盒里的纸块塞进投递口，听见轻微的落地声。
做完这些，他转身往回走，路过一家关了门的杂货铺时，听见里面传来压低的说话声。
“……账不对，线圈出库记录被人动了手脚。”
“谁干的？”
“不清楚，但今天下午，有人往意见箱投了东西。”
沈林脚步没停，也没回头。他知道，那箱子里的纸条，会像一颗种子，慢慢长出裂缝。
回到店里，鲁小荣正在灯下整理工具。她听见动静，抬头看了他一眼，没问，只是端来一碗热汤面。碗边裂了道细缝，是以前摔过的。
沈林坐下吃面，面条有些坨，汤里浮着两片青菜。他吃得慢，却一口没剩。
吃完后，他把碗放在桌上，起身打开工具箱，检查烙铁、焊锡、镊子。每样都归位，每样都完好。
鲁小荣站在旁边，轻声说：“明天我要去厂里上班，中午回来一趟。”
“嗯。”
“要是我妈来了……”
“让她滚。”沈林合上箱子，声音没抬，却像钉子敲进木头。
她没再说什么，转身去关灯。油灯熄灭前，火苗跳了一下，映在沈林脸上，一闪而过。
第二天清晨，沈林刚开门，就见供销社方向来了两个穿灰制服的人，手里拿着登记簿，首奔仓库。看门的老头拦不住，只好跟着进去。
中午，鲁小荣回来时脸色不太对。
“听厂里人说，王大庆被叫去谈话了。”她压低声音，“说是有人举报他虚报物资用途，私自挪用铜材。”
沈林正在焊一个收音机接口，焊枪尖端泛着微光。他没抬头，只“嗯”了一声。
“还有……”鲁小荣犹豫了一下，“我娘早上去了供销社，想找主任批点豆渣喂猪。结果被门卫拦下来，说最近内部审查，家属不得随意进出。”
沈林放下焊枪，用布擦了擦手指。
“她没问你？”
“问了。我说不知道。”
沈林站起身，走到货架前取下一卷绝缘胶带。他撕下一段，缠在右手掌心的旧伤上，动作很慢，像是在加固什么。
“等她再来闹，你就告诉她。”他声音平静，“她女儿的男人，不再是什么都能踩一脚的软骨头。”
鲁小荣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只轻轻应了句：“好。”
傍晚，沈林收拾完最后一台修好的收音机，正准备关门，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李秀芳喘着气站在门口，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脸色发白。
“林子！”她喊得急，“你是不是得罪人了？”
沈林没动，也没答话。
她举起那张纸：“这是啥？王主任派人送到我家的！说……说我女儿女婿合伙放贷，要查我们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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