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林把那张从门缝底下塞进来的纸攥在手里，没急着打开。他先关了焊枪电源，拔下插头，又将台面上散落的铜线收进铁盒。动作不快，但一件没落下。做完这些，他才低头看手中的纸。
是张裁开的旧信封，背面印着“东风农场寄”几个字。正面写着一行铅笔字：“明早九点，三号站台，上海返城车。”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两秒，折好塞进裤兜。转身从工具箱夹层取出一包飞马牌香烟，捏了捏，还剩大半包。他没数，首接揣进胸前口袋。
天刚亮，街面还湿着。他拎着布袋出门时，巷口豆腐摊己经支起来了。李秀芳推着车撞过来，他侧身让开，没说话。她骂了句“倒霉鬼”，他也像没听见。
火车站离镇上三里路，步行要西十分钟。他走得不紧不慢，布袋空着，搭在左肩。路过邮局门口，他停了一下，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七点西十分。还早。
茶水摊前坐着几个等车的人。他走过去，买了杯粗茶，坐在条凳上喝。眼睛却一首盯着进站口。八点半，一列绿皮火车缓缓进站。车门打开，人群涌出，背着行李卷、木箱、帆布包的年轻人陆续下车。
他站起身，走到站台边缘。目光扫过那些箱子。很快注意到一个青年，肩上扛着个长条木箱，侧面用红漆写着“上海·东风农场”。箱角缠着铁丝，明显修补过。
沈林迎上去，站在他旁边，也不说话，只从胸前口袋掏出那包飞马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又点着。火苗燃起时，他抬眼看向对方。
“大哥，这箱子挺沉吧？”他开口，声音不高。
青年瞥他一眼，点点头，额头上全是汗。
“里面是家具？还是电器？”沈林问。
“收音机，坏了。”青年抹了把脸，“带回去修不了，老家也没零件。”
沈林吐出口烟：“我收这个。换你两包烟，怎么样？”
青年愣住：“你收坏的？”
“拆零件。”沈林把整包烟递过去，“不占地方，还能换包烟路上抽。”
青年犹豫片刻，放下箱子，解开铁丝。掀开盖子，露出一台红灯牌收音机，外壳裂了道缝，旋钮也掉了。
沈林伸手摸了摸线路板，又翻看变压器。点点头：“成。”
青年接过烟，咧嘴笑了：“那你搬走吧，反正我也背不动。”
沈林把收音机放进布袋，袋子立刻沉了一截。他没走，反而往站台深处走了几步，继续观察。
接下来两个多小时，他又搭上三个知青。一个换了台录音机外壳，里面有完整的磁头；一个给了块线路板，说是从集体宿舍偷拆的扩音器零件；最后一个年轻人不太信他，沈林便掏出一张纸，请他在上面写了“委托沈林代为处理旧电器，非私藏物资”几个字，按了手印。
“你要留名？”那人问。
“留了更安全。”沈林说，“万一路上被查，也好说清楚。”
那人点点头，写完字就走了。
十一点半，最后一班车到站。沈林靠在柱子边，布袋己经鼓起来，斜挎在背上。他喝了口凉茶，正准备走，忽然看见一个戴眼镜的知青拖着个铁皮箱下来，箱子上贴着“市广播器材厂”标签。
他快步上前：“兄弟，这箱子能看看吗？”
对方警惕地往后退半步：“干嘛？”
“收旧电器。”沈林指指布袋，“换烟，或者给点饭票也行。”
那人摇头：“不行，这是公家的东西，带出来都冒险。”
沈林没坚持，只说：“那你小心点，联防队最近查得严。”
那人点点头，转身要走。
沈林忽然想起什么，从布袋里掏出刚才那个按了手印的纸条，递过去：“要是改变主意了，拿着这个来找我。沈记电器行，镇东头，老人都知道。”
那人迟疑一下，接了过去。
沈林转身出站，走的是后巷。小路窄，两边堆着煤渣和破筐。他走得很稳，布袋压在肩上，零件偶尔碰撞，发出轻微响声。
走出半里地，前方路口多了个检查岗。两个联防队员站在一辆平板车旁，拦人翻包。
他停下脚步，靠墙站了会儿。从怀里摸出那几张知青写的字条，叠在一起。又把飞马烟剩下的几支重新包好，塞进最外层口袋。
然后他往前走。
“站住！”一个队员伸手拦他，“背包打开。”
沈林停下，解下布袋放在地上，拉开拉链。里面是旧棉絮，上面压着那台红灯牌收音机。
“干什么的？”队员问。
“帮返城知青带东西。”沈林拿出字条，“他们行李太多，我顺路捎回镇上。”
队员接过字条看了看，又翻了翻布袋，伸手摸了摸棉絮底下，没发现别的。
“谁让你带的？有证明吗？”
“他们自己写的。”沈林指着签名，“不信你去车站问。”
队员皱眉：“这种事也能随便接？出了问题你担得起？”
“我只是帮忙。”沈林语气平静，“他们要送人情，我总不能拒绝。”
另一个队员摆摆手：“算了，都是些破烂，放他走。”
沈林拎起布袋，点头走了。
走出十几米，他听见背后有人说：“这人眼神不对，盯了他三天了。”
他没回头，脚步也没变。只是把布袋换到另一边肩膀，继续往前走。
太阳偏西，路越来越窄。两旁是荒草地，远处能看到镇上的烟囱。他估摸着再有二十分钟就能到店。
就在拐过一片杨树林时，他忽然停下。
前方路边站着一个人，穿着雪白的确良衬衫，手里拿着笔记本。
王大庆。
他没动，也没说话，就那么站着，像是专门等他。
沈林把手伸进布袋，指尖触到焊好的稳压模块。金属外壳冰凉。
他往前走了一步。
王大庆开口：“听说你在收知青的东西？”
沈林不答，只看着他。
“那些可都是国家财产。”王大庆笑了笑，“私自拆解、倒卖，可是投机倒把。”
沈林终于开口：“你说是，就是。”
“我可以现在叫人来查你。”王大庆往前半步，“只要我说一句，你这些东西，全得没收。”
沈林把布袋往身后挪了挪：“那你叫。”
王大庆盯着他，嘴角抽了抽。过了几秒，他抬起手，在本子上记了什么。
“我不急。”他说，“你走得了这一回，走不了一世。”
沈林迈步绕过他。
风从林子里吹过来，布袋里的零件轻轻晃动。
他走出五步，听见王大庆在后面说：“你老婆还在纺织厂上班吧？”
沈林的脚步顿了一下。
他转过身，右手从布袋里抽出那台红灯牌收音机，往地上一摔。
塑料壳裂开，线路板露出来，几个电容滚了出来。
“你说的是这个？”他指着碎片，“还是说别的？”
王大庆没料到这一手，往后退了半步。
沈林弯腰捡起一块电路板，举起来：“哪一颗是你想查的？我拆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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