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沈林从床头砖缝里抽出那卷皱巴巴的毛票。三块二毛钱，一张张数过，指尖沾着昨夜干掉的血痂。他没洗脸，也没喝一口水，把钱塞进裤兜最里层，顺手将布包好的烙铁头别在腰带上，推门走了出去。
巷子还沉在灰白的雾气里，脚步踩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他首奔供销社后巷，那里天一亮就有返城知青摆摊换旧物，收音机、闹钟、电筒，什么都有，也什么都不值钱。但对沈林来说，这些东西能拆能修，就是活路。
他到得早，几个老妇人正蹲在墙根下摆筐。竹篮里堆着搪瓷缸、旧棉鞋、断了弦的二胡。一个穿灰褂子的老太太抱着台红灯牌收音机，外壳裂了道口子，旋钮掉了半边。
沈林走过去，蹲下，不说话，只盯着那台机器看。
老太太抬眼打量他：“你？修这个？”
“我想收下来。”他声音平，没抬头。
“你不是那个……鲁家女婿？听说天天喝酒摔东西？”
旁边有人笑出声。沈林没理会，掏出一块五毛钱：“先给这些，修好了再加五毛。”
老太太犹豫着，正要伸手接，一道白影从斜里插进来。王大庆扶了扶袖口，雪白的确良衬衫在灰扑扑的巷子里格外扎眼。他笑着摇头：“大娘，这可使不得。沈林？他连自家灶台都点不着，还能修收音机？”
他话音未落，肩猛地一撞摊子。
收音机翻滚落地，啪地一声，喇叭壳碎成几片，线圈露在外面，漆包线散开像蛇蜕下的皮。
围观的人哄笑起来。有人喊：“哎哟，摔坏了！赔钱啊！”
沈林慢慢弯腰，把机器捡起来。他的手指拂过断裂的塑料边，又摸了摸线圈，眼神没变。
王大庆背着手，嘴角微扬：“怎么，还不死心？要不我帮你扔了算了？省得丢人现眼。”
沈林没理他。他从腰间解下布包，打开，露出那枚锈迹斑斑的烙铁头。又从裤兜掏出小改锥、钳子，全铺在地上。他蹲下，开始拆机壳。
人群安静了些。
“他真要修？”
“看他能折腾出什么花样。”
沈林一根根检查线路。磁芯偏了，焊点脱开两处，电源线虚接。都是小毛病，可没工具、没稳压源，光靠电池和一把破烙铁，想通电测试难得很。
他咬牙，把烙铁头架在随身带的小铁皮盒上，用火柴点燃底下塞着的废纸团。火苗窜上来，舔着金属，慢慢发红。
他握着烙铁，手背青筋跳了跳。烫了第一下，指尖立刻鼓起水泡。他没松手，继续焊。
一圈人围得更紧。有人嘀咕：“这手法……不像外行。”
王大庆冷笑：“装模作样罢了，真能响起来我才服。”
焊完最后一处，沈林从怀里摸出两节五号电池，接上临时导线。他深吸一口气，拨动开关。
滋——
电流声轻响。紧接着，一段熟悉的旋律从破损的喇叭里传了出来：
“东方红，太阳升……”
声音不大，却清晰。每一个音符都稳稳当当，没有杂音，没有断续。
巷子瞬间静了。
连风都像停住。卖豆腐的大婶忘了推车，补锅的老汉停下锤子，连王大庆脸上的笑也僵住了。
《东方红》一遍接着一遍播着，从一台被摔烂的收音机里传出，像是某种不合常理的奇迹。
供销社主任从侧门冲出来，手里茶缸哐当砸在地上，茶叶混着泥水溅了一地。他瞪着眼，几步跨到摊前，低头盯着那台机器，又猛地抬头看沈林：“这……是你修的？”
沈林没说话，只是轻轻把电池抽了出来。音乐戛然而止。
主任喉咙动了动：“你这手艺……哪学的？”
“自学。”他说完，转头看向王大庆，“刚才你说，要帮我扔了它？”
王大庆脸色变了变，随即挤出笑：“沈林，你有本事，我不该小看你。刚才也是怕你白忙一场，好心提醒。”
“好心？”沈林站起身，比王大庆高出半个头，“那你现在要不要听听，这台机子还能不能响第二次？”
他重新接上电池。音乐再次响起，比刚才更稳。
人群哗然。
“真是活神仙！”
“这都能修？那我家那台哑巴收音机是不是也能救回来？”
“沈林！我家闹钟停了半个月，你看看？”
七八个人同时开口，有的递来收音机，有的捧着电熨斗。沈林没接，只低头收拾工具，把烙铁头仔细包好，重新别回腰间。
主任站在一旁，搓着手：“小沈啊，你这技术，搁这儿收破烂可惜了。要不……来我们供销社修电器？我给你个棚子。”
“不了。”沈林背起帆布袋，“我现在只想收东西，修好了再还人。”
“那你收钱吗？”有人问。
“修好了，愿意给就给点，不愿意就算。”
“那你图啥？”
沈林看了那人一眼，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那台还在唱歌的收音机上。
“图它还能响。”他说。
主任还想说什么，王大庆忽然插话：“沈林，你这算不算私自接电？要是被上面查到‘非法经营’，可是要没收工具的。”
沈林回头看他：“你去报吧。”
“我？我当然不会。”王大庆笑得温和，“咱们都是街坊，我这是为你好。”
“为我好？”沈林往前一步，盯着他，“那你刚才那一撞，也是为我好？”
王大庆笑容微滞。
“你摔我的东西，拦我的生意，嘴上说着关心，心里盘算的是什么，你自己清楚。”沈林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今天这台机子修好了，明天还会有更多。你挡不住。”
王大庆脸色沉了下去，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开口。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沈林背着工具袋，手里拎着那台仍在播放音乐的收音机，一步步朝巷口走去。
身后议论声炸开。
“他以前真是个酒鬼？”
“谁知道呢，可这手艺假不了。”
“我家那台熊猫牌也该拿来了……”
供销社主任望着他的背影，久久没动。
王大庆站在原地，手指掐进公文包带里，指甲几乎要抠断织物。他看着沈林走出巷子，阳光照在那人打补丁的蓝布衫上，照着他腰间别着的改锥，照着他手中那台依旧唱着歌的收音机。
音乐没停。
沈林走到巷口，停下。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机器，又抬头望向前方街道。
早市己经开始，人来人往。他站在那儿，没说话，也没走。
一只手伸过来，是个穿工装的中年男人：“同志，我家孩子收音机坏了，你能去看看吗？就几步路。”
沈林点头。
男人笑了：“那你先拿着，修好了再说钱的事。”
他接过那台旧机器，放进帆布袋。袋子原本空荡，现在有了两台收音机的重量。
他迈步跟上那人，脚步比来时稳了许多。
街角的风卷起尘土，吹过他裤脚的补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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