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轮车从斜坡上下来，车底渗出的暗红印子断断续续，在泥地上拖成一条歪斜的线。沈林站在巷口没动，盯着那推车人帽檐压得低低的背影，首到车子拐进王家仓库后门，油布掀开一角，露出半截木箱。
他转身就走，脚步沉稳，没回自家院子，也没叫鲁小荣。工具箱还搁在门边，他一把抄起来，从夹层摸出个改装过的听诊器，铜头磨得发亮。绕到王家后巷时雨刚停，墙根湿泥松软，他蹲下身，把铁片贴着地面插进土里，另一端连着耳机塞进耳朵。
静了片刻，里面传来闷响——是箱子落地的声音，接着是挪动、堆叠。他屏住呼吸，手指轻调旋钮。电流杂音里，隐约有玻璃管碰撞的清脆声。
是电子管。
他收起设备，快步回家。天还没黑透，鲁小荣在灶房烧水，听见他翻箱倒柜，也没问。他把一摞票据摊在床上，按日期排好，每张都盖着供销社元件库的蓝印。又从柜顶取下几个密封罐，拧开盖子检查里面的电子管，一一对照编号，贴上标签。
“你要出事？”鲁小荣靠在门框上，手里攥着抹布。
“他们要来。”沈林头也不抬，“不会空手。”
她没再说话，转身去缝补一件旧工装，针脚密实。
第二天清晨，沈林刚把最后一批货摆进仓库，街上传来脚步声。三辆平板车并排过来，车上站着联防队的人，领头的是个方脸汉子，肩章别得整齐。他们首奔沈林的铺面，一声不吭就开始砸锁。
“凭什么？”沈林拦在门口。
“奉命搜查。”队长掏出一张纸，“窝藏走私进口电子管，证据确凿。”
门被踹开，几个人冲进去翻箱倒柜。不多时，一人举起一个玻璃管：“在这儿！苏联产的，军用级！”
沈林冷笑一声，走过去拿过那根管子，举到光下：“这上面印着‘供销社元件库特供’，编号0742。你们查查，是谁批的条？王主任签的字，白纸黑字写着支援知青技术培训。”
队长脸色一僵。
“你要不信，现在就去翻他们的签字簿。”沈林把管子递过去，“正规封装蜡，质检戳齐全。真走私货敢这么明摆着贴标签？”
围观的人开始窃窃私语。有个穿灰褂子的老头凑近看了看：“这蜡纹我认得，库房专用蜂蜡，外头买不到。”
王大庆这时从街角走来，衬衫依旧雪白，手里还拿着钢笔。他站到人群前，语气平静：“沈林，东西在你这儿，你总得解释清楚来源吧？难不成是你自己造的？”
“来源？”沈林转身指向角落一堆未拆封的纸箱，“前天下午，五个返城知青一起送来的旧设备，换了几包烟和两块肥皂。你要查，现在就开箱。”
没人动。
他又从工具箱拿出放大镜，对准电子管金属帽：“看这里的小凹点，是质检员打的验讫印。你们问问供销社的人，哪个走私贩敢让国营单位验货？”
人群里有人点头：“老刘头以前就在库房干，他说得没错。”
王大庆眼神闪了闪，仍站着不动：“东西在你手上就是你的责任。就算当初是正规渠道，你现在囤积居奇，也是投机倒把。”
“那你说怎么办？”沈林盯着他，“你要不要我把所有单据贴墙上，每天开门让人查？”
“最好如此。”王大庆笑了笑。
沈林没争，转身从墙上取下一张大纸，哗地展开，贴在仓库外侧。上面密密麻麻列着进货时间、数量、批号、经手人姓名，每一条都对应着实物位置。
“从今天起，随便谁来看。”他拍了拍纸角，“缺一条，我任罚。”
联防队队长挥挥手，示意收队。临走前低声对沈林说：“别太露锋芒。”
沈林没应，只看着他们离开。
当天夜里，他没回家。等镇上灯火渐熄，他拎着工具箱去了派出所。陈建国披着军装坐在桌前，女儿趴在床边睡着了，手里还攥着个小铜圈。
“给你。”沈林把几张照片和一段录音交过去，“标签、批条、声音，都在这儿。王家仓库后门，昨晚运进去十七箱，监听记录我也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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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先动的手。”沈林靠着墙，“栽赃我窝藏走私品，想把我拖下水。我不反，就得死。”
陈建国沉默片刻，终于接过材料，放进抽屉上了锁。
凌晨西点，天还黑着，王家仓库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几辆吉普车停在门口，下来几个穿制服的人，手里拿着封条。其中一人高声宣读公告：“经查，王家仓库涉嫌违规调拨战备物资，即日起查封，暂停一切经营活动。”
封条贴上去的时候，沈林正坐在自家仓库门前的矮凳上，手里握着一杯凉茶。他看见王大庆冲出来，扯下封条要撕，被两个干部拦住。父子俩在门口争执，声音传得很远。
镇上早起的人陆续围过来，议论纷纷。
“原来他们家的东西才是来路不明的？”
“怪不得沈林敢当众对质，人家单据全着呢。”
“听说连质检蜡都是库房专用的……”
沈林没笑，也没动。他低头看了看工具箱上的锈痕，右手无意识地了一下。
太阳刚冒头，李秀芳推着豆腐车从北街过来，经过王家门口时故意停下，看了眼封条，又往沈林这边瞥了一眼。她没说话，把车转了个方向，朝他的铺子驶来。
“给。”她从车板底下抽出一袋挂面，扔在地上，“十斤。”
沈林抬头看她。
“我闺女怀上了。”她说，“不能饿着。”
说完推车就走，轮子碾过水洼，溅起一片泥点。
沈林没捡那袋面，也没叫她。他知道这顿示好背后是什么——怕事，也怕失了靠山。
中午，鲁小荣送来饭盒。她站在门口，目光扫过墙上贴的进货清单，轻轻说了句：“你不怕他们再来？”
“再来就再查。”沈林打开饭盒，米饭压得紧实，底下藏着一块煎蛋。
她没走，靠在门框上看他吃。风吹起她的麻花辫，发梢扫过肩头。
傍晚，沈林正在清点库存，忽然听见外面一阵骚动。联防队又来了，这次人数更多，还带着撬棍。队长站在门口，脸色比早上更沉。
“县里刚通知，”他说，“昨天查封的是副仓，主仓还没查。上级怀疑你把赃物转移了，现在要彻底搜查。”
沈林放下手里的万用表，慢慢站起身。
“你们查过了，东西在我这儿没问题。”他说，“现在又要查什么？”
“奉命行事。”队长把手一挥，“开门。”
人群再次围拢。沈林没阻拦，转身走进仓库，拉开最里面的一个铁皮柜，取出一叠新打印的清单。
“这是昨天新增的登记。”他递给队长，“三十七个电子管，全部来自返城知青刘志远，附带五人联名证明。你们可以当场核对。”
队长翻了两页，眉头越皱越紧。
王大庆这时从街对面走来，脸上没了笑意。他站在人群外，盯着沈林手中的清单，嘴唇抿成一条线。
沈林把最后一张纸递过去：“要不要我现在就把所有货搬出来，一根一根给你们验？”
没人说话。
队长合上本子，挥了挥手：“今天先到这里。”
队伍撤离时，沈林站在门口，目送他们走远。他没松口气，反而更紧地握住工具箱把手。
鲁小荣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抱着件刚缝好的棉袄。
“你还撑得住？”她问。
“撑不住也得撑。”他说，“他们不会就这么算了。”
她点点头，把棉袄搭在工具箱上。
夜风渐起，沈林坐在门槛上，望着王家仓库的方向。那扇门紧闭着，封条在风中微微颤动。
远处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没回头，只是把手伸进工具箱，摸到了三用改锥的金属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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