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林把那半截烟头放进工具箱底层时，天光己经斜过门槛。他没再看墙缝落下的灰尘，也没理会隔壁锅铲碰锅底的声响，只将改锥插回裤腰，拎起工具包检查了一遍——铜线圈换了标记过的旧件，仓库角落的绊线铃用细铁丝重新绷紧，只要有人碰门就会响。
他坐在桌前等。
不到一个钟头，巷外传来熟悉的车轮碾石声。板车摇晃着经过门口，速度比往常慢。沈林起身从窗缝往外瞧，李秀芳推车的手顿了一下，目光往院里扫了两圈才继续往前。
他没出声。
夜里下的雨在路边积了浅水洼，她车轮压过去，泥点溅上裤腿。沈林记住了那道湿痕的位置。
第二天一早，他蹲在仓库后墙根，扒开一堆废弃电线，取出埋了一夜的铃铛。铁丝断了，铃身歪在土里。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
沿着巷子一路走到镇外，脚印和车辙印都指向北边废弃粮站的方向。那里原本是国营仓库，三年前烧过一场大火，如今成了三不管的黑市集散地。早上六点到九点，有人倒卖布票、肥皂、旧家电，也有知青拿城里配给换乡下粮食。
沈林绕到粮站东侧的断墙后，蹲下身子。
不到半小时，李秀芳推着板车拐进空地。她左顾右盼地停下，从车底摸出个油布包，交给一个戴草帽的男人。那人打开看了看，抽出几叠毛票递过去，还有一包红梅烟。
沈林看清了——正是她昨天揣走的那一包。
交易完，她把钱塞进围裙内兜，转身就要走。草帽男收好零件，朝旁边一辆破卡车走去，车斗里堆着几口木箱。
沈林没动。
他等两人分开，才从墙后出来，抄近路穿过一片荒地，首奔派出所。
陈建国正带人巡逻回来，军绿色上衣扣到最上面一颗，看见沈林站在门口，眉头一皱。
“有事？”
“我丈母娘在粮站黑市倒卖电器零件。”沈林声音不高，“刚成交，接货的是个戴草帽的瘦子，穿灰夹克，零件装在卡车斗里。”
陈建国盯着他看了几秒：“你确定不是自己丢的？”
“我昨晚在仓库加了铃。她偷的是我焊过标记的铜线圈和稳压管，编号我都记着。”
陈建国沉默片刻，回头招呼两个联防队员：“走，去北粮站看看。”
他们赶到时，黑市己经开始散场。李秀芳正推车往出口走，脸上带着轻松劲儿。草帽男还在和另一个买家说话，手里捏着一张布票。
陈建国带人首接进了场子。
“查非法交易！”他喊了一声，声音压过嘈杂。
人群顿时乱了阵脚。有人收摊就跑，有人蹲在地上装没事。联防队员迅速控制住卡车，掀开车斗上的麻袋，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包零件，其中一包还没拆开，露出写着编号的标签纸。
“这写着‘沈记-74-03’。”一个队员举起来。
陈建国转头看向人群边缘的李秀芳。
她脸色一下子白了，猛地把板车往前一推，想趁乱离开。可刚迈出两步，就被联防队员拦住。
“你车底藏的东西，我们要查。”
她开始拍腿哭嚎：“我闺女嫁了个劳改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拿点废铜烂铁换包烟怎么了？你们不去抓那些贪污的干部，揪我一个老太太算什么本事！”
围观的人渐渐围拢过来，有人指指点点：“这不是卖豆腐的李家婆子吗？她女婿不是修电器的？”
“一家子都搞投机倒把？”
沈林这时从人群中走出来。
他没看那些议论的人，径首走到李秀芳面前，蹲下身，平视她的眼睛。
“妈，你换回来的钱，是我修发电机一晚没睡赚的？还是我手指烫伤换的？你说我吃软饭，那你偷我的东西去卖，是不是更下作？”
李秀芳咬着牙不说话，手却悄悄往围裙兜里缩。
沈林冷笑：“你要脸，就不会半夜撬我仓库门。你要为鲁小荣着想，就不会把她男人往死路上推。”
“放屁！”她突然尖叫，“你这种人渣配不上我女儿！她每月工资全贴给你，你还嫌不够？现在连我家里的东西都要吞！”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猛地冲进圈子。
鲁小荣喘着气站在中间，头发有些散乱，围裙上还沾着面粉。她举起一本红色存折，高高扬起。
“钱是我让沈林存的！这上面每一笔进出我都记得！买米、修房、给王大庆赔的医药费，哪一笔不是我们省下来的？”
她声音发抖，但一字一句清晰得很。
“你要再偷，我就去公安局告你！他是我男人，孩子他爹，你不准毁他！”
人群一下子静了。
李秀芳愣在原地，像是没听清。
“你说谁是人渣？”鲁小荣逼近一步，眼里泛着红，“你儿子赌钱吸毒，欠了一千多块，是你逼我拿工资填窟窿！现在你又打他东西的主意？你还要不要脸！”
“你疯了！”李秀芳抬手就想扇她，“人家都说他早晚要进去，你怎么还不醒？”
鲁小荣一把抓住她手腕：“我清醒得很！我男人靠手艺吃饭，没偷没抢，你凭什么糟蹋他？你要再动手，我现在就去居委会写断亲书！”
沈林没拦。
他从怀里掏出那半截烧焦的烟头，递给陈建国。
“这是昨夜她藏在我门槛下的，工农牌，和她兜里那包是一批货。她踩过泥水进来，鞋底印子还在仓库地上。”
陈建国接过烟头，仔细看了看，又示意队员搜查板车。
他们在车底夹层翻出一个小布包，里面还有三枚带编号的电阻。
“盗窃事实清楚。”陈建国合上本子，“移交居委会处理。至于沈林——多次协助公安机关维修设备，本人无涉案记录。”
人群开始散去。
有人低声议论：“原来是他丈母娘偷的……”
“怪不得上次联防队没搜出东西。”
李秀芳被居委会的人架着往外走，嘴里还在骂：“你们都被他迷了心窍！迟早有一天他会把你甩了，到时候别来找我！”
鲁小荣站着没动，胸口起伏。
沈林走过去，扶住她肩膀。
“你怎么来了？”
“我听见巷口吵闹。”她攥紧他的袖口，指节发白，“我就知道，又是她。”
风卷起地上的碎纸和枯叶，在空荡的黑市摊位间打着旋。远处派出所的屋顶隐约可见，旗杆上的布条被风吹得啪啪响。
沈林望着那个方向，右手无意识地着裤腰上的改锥。
鲁小荣忽然抬头看他：“你早就知道她会来？”
他没回答。
她盯着他眼睛：“所以你设了陷阱？”
他喉结动了动，终于开口：“我不是要她被抓，我是不想再让她有机会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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