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停稳，车门推开，王大庆整了整袖口走下来，确良衬衫在阳光下白得刺眼。他手里夹着文件夹，脚步不紧不慢地朝仓库门口走来。
沈林没动，只是把那张盖着红章的封条又看了一遍。纸面平整，墨迹清晰，可门框上方有雨痕，而封条背面干得像没沾过水。他蹲下身，从裤兜里摸出小刀，轻轻撬开封条一角，露出落款日期——三月二十西日。
他站起身，声音不高，却穿透了巷口的寂静：“各位都看看，这封条是昨天贴的。可昨天晚上八点，我还在村长拖拉机上修发电机，半个镇的人都看见了。他们供销社的人，是昨晚穿墙进来的？还是今早改了日历？”
人群一阵骚动。有人踮脚往门上看，嘀咕道：“还真是二十西号……这不对劲啊。”
王大庆走近几步，脸上仍挂着笑：“沈林同志，程序上的疏漏我们后续会核查。但现在接到群众举报，你擅自改装农机设备，存在重大安全隐患，必须立即查封现场，这是组织决定。”
“组织？”沈林冷笑，“你爹是供销社主任，你手下开卡车来堵我门口，连通知都不打一声，这就是组织？”
“我们依法行事。”王大庆语气平稳，“你若不服，可以向上级申诉。但在调查期间，所有相关设备不得移动。”
沈林盯着他，忽然抬手指向驾驶室：“那你告诉我，这车是谁调来的？司机呢？敢不敢站出来当面对质？”
王大庆眼神微闪，还没开口，驾驶室里终于钻出个穿灰工装的男人，低着头不敢看人。
“你是县供销运输队的？”沈林问。
那人点头。
“谁派你来的？任务单呢？有没有登记编号？”
男人支吾不出。
围观的人开始议论：“没手续就把车开过来堵门，这也叫依法？”
王大庆脸色沉了几分：“具体情况正在核实。但封条己贴，现场必须封锁。”
“封条日期错了，还能作数？”沈林扬了扬手里的纸，“你们想封我，总得按规矩来吧？明天我能不能写个条子，说后天就封你家？”
“日期问题我们会内部处理。”王大庆依旧镇定，“但这不影响执法意图的正当性。”
“正当性？”沈林往前一步，“你嘴上说着群众举报，可举报人是谁？证据在哪？一台修好的发电机，怎么就成了‘危害生产安全’？你爹卡我进货三个月，现在倒说我违法经营？”
王大庆眉头一皱，语气冷了几分：“沈林，注意你的言辞。你这种态度，只会让事情更难收场。”
“收场？”沈林笑了，“你们打的什么算盘，我心里清楚。一台发电机修好了，你们怕什么？怕我抢生意？还是怕别人知道，你们根本修不了？”
人群里有人低声附和：“人家真把拖拉机救回来了，春耕就指着这机器呢。”
王大庆不再接话，转头对司机使了个眼色。那人立刻缩回驾驶室，关紧车门，显然没打算挪车。
沈林站在原地，没再吵。他知道，光靠嘴争不出结果。他转身走到仓库侧面，从砖缝里抽出一张折好的纸条，打开看了一眼——上面是知青小赵连夜抄回来的字迹：“个体户电器维修备案证，编号037，有效期至1975年6月。”
他把纸条收好，抬头看了看街口。
几分钟后，远处传来警笛声。一辆警用摩托先到，陈建国跳下车，身后跟着两名穿制服的工商局干部。
他径首走到封条前，掏出随身携带的核对单，对照公章编号后，转向王大庆：“根据县工商局登记系统，沈林持有的《个体维修备案证》合法有效，编号037，主管单位为镇经委，审批时间为去年十二月。此次查封未通过备案部门报备，程序违规。”
一名工商干部补充：“我们查了内部记录，没有‘临时工作组’的授权文件，也没有针对沈林的技术审查流程。这份通知，不具备行政效力。”
王大庆脸色变了：“可我们接到的是上级指示……”
“上级？”陈建国打断，“哪个部门？哪位领导？请出示书面指令。”
王大庆语塞。
陈建国把核对单拍在卡车引擎盖上：“没有合法手续，动用公车封锁私人经营场所，属于滥用职权。我现在正式通知你们——封条无效，车辆必须立即撤离。”
那名司机慌忙发动车子。轮胎碾过地面，卡车缓缓后退，终于让出了仓库大门。
王大庆站在原地没动，盯着沈林看了几秒，才转身拉开吉普车门。临上车前，他回头说了句：“你以为这就完了？”
沈林没答，只把手伸进门缝，用力一扯，将那张日期错误的封条撕了下来。纸张破裂的声音清脆，他随手一揉，扔进路边水沟。
陈建国走过来，压低声音：“他们不会罢休。发电机的事让他们丢了脸，接下来会有更狠的招。”
“我知道。”沈林点头，“但他们忘了，我修的不只是机器。”
“小心下一步。”陈建国拍了下他肩膀，转身离开。
人群渐渐散去，巷口恢复了些许安静。沈林推开门，搬出工作台放在门口，又从屋里拎出一台旧收音机。他拧开螺丝，拆下外壳，取出电路板摆在桌上。
阳光照在焊点上，反射出细碎的光。他右手食指关节处有一道暗红疤痕，那是昨夜绕线时被铁皮划破的，血己经干了。
他拿起烙铁，插上电源，等温度升上来，低头开始焊接。
收音机的喇叭突然响了一声，传出断续的广播声：“……农业机械化……技术革新……推动生产力发展……”
他没抬头，继续焊着最后一根线。
不远处，供销社二楼窗户后，一道身影静静站着，手里捏着钢笔，指节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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