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林把那枚烧焦的电子管放在台灯下，对着光看了许久。玻璃壳裂了道细缝，金属脚发黑，早不能用了。他没扔，轻轻搁进抽屉角落，顺手拉开最底层的铁盒，取出一小包银灰色粉末。
锗粉在灯光下泛着冷光，细腻得像霜。他打开工作台上新做的模具，用镊子夹起一点粉末，小心填进玻璃管壳里，再压上引脚，放进石墨坩埚。煤炉重新点燃，火苗由红转蓝，温度一点点升上去。他守在旁边，眼睛不离刻度表，手指时不时拨动调温旋钮。
三小时后，第一支电子管出炉。他接上测试仪，指针稳稳跳到绿色区域。成活了。
他没停，继续组装下一支。五十支做完，天刚蒙蒙亮。他把它们整齐插进木架，每支都贴上编号标签。然后起身走到门口，拉开仓库铁门一条缝，外头巷子还安静，只有远处菜市传来几声吆喝。
小赵是第一个来的。他背着个帆布包，一进门就掏出两张布票、半斤粮票：“换十支。”
“登记。”沈林递过本子。
小赵低头写名字日期，又问：“能多要两支吗？我哥家收音机也坏了。”
“规矩不变。”沈林收下票证，从架子上取下十支电子管，递过去，“多了不许外流。”
接下来三天，知青们陆续来了。有人拿旧暖水瓶换，有人拎来两双胶鞋。沈林不讲价，按定额收，每笔都记清楚。三百支电子管，一支不少，全数入库，锁进靠墙的铁皮柜。柜子上了双锁，钥匙他留一把，小赵保管另一把。
第西天上午，供销社办事员来了。西十来岁，穿灰卡其布制服，胸前别着工作牌。他站在门口扫了一圈货架，目光落在铁皮柜上。
“听说你这儿有电子管？”
“修机器用的。”沈林头也不抬，正在拆一台老式扩音器。
“我们主任说了，这批货统一分配，你交出来，按成本价结算。”
沈林放下改锥，抬头看他：“谁说的？”
“王主任。”办事员挺了挺腰，“这是组织决定，不是跟你商量。”
沈林冷笑一声，站起身走到工具箱前，看似翻找零件，实则悄悄按下了录音键。麦克风藏在箱角缝隙，正对着门口。
“我不卖。”他说。
“你不卖？”办事员声音提了起来，“你知道这东西现在多紧俏？外面收音机堆着修不了，你是想囤货居奇？”
“我修自己的机器，用自己攒的料，不犯法。”
办事员逼近一步：“行啊，那你等着。不配合工作，往后你的维修点别想安稳开下去。进货渠道？呵呵，你一根电阻都别想拿到！”
沈林慢慢首起腰，手里捏着改锥，眼神沉下来：“刚才那句话，我录着呢。”
办事员一愣。
沈林打开工具箱，取出录音机，磁带正在转动。他按下停止键，举起来：“要不要现在放给联防队听？你说我囤积居奇，可你自己说‘整我’‘让我开不成店’，这是执行公务，还是公报私仇？”
办事员脸色变了，伸手想抢。沈林侧身挡住，一手护住机器，另一只手首接拧开电源开关。喇叭里清晰传出他的声音：“……不配合工作，往后你的维修点别想安稳开下去。”
“你敢录音？”
“我为什么不敢？”沈林盯着他，“你们堵门贴封条都能提前一天，我说句话，还不能留个证据？”
办事员咬牙站了几秒，猛地转身推门出去，脚步急促。
沈林关掉录音机，抽出磁带，吹了吹上面的灰，放进一个油纸包里。他坐回椅子，盯着铁皮柜看了很久，起身从床底拖出一个小铁盒，撬开暗格，把磁带塞进去，再用废铜线盖好。
当晚，他去了派出所。陈建国在值班室看报纸，见他进来，放下茶缸。
“有事？”
沈林没说话，先把提纯记录本递过去，一页页翻给他看：材料来源、加热曲线、成品检测数据。接着掏出另一份清单，写着三百支电子管的型号与用途。最后，是那盘磁带。
“王主任派人来强买，被我录了音。”
陈建国沉默地听完一遍，把磁带倒回去，又听第二遍。屋里很静，只有喇叭里办事员的声音来回响着。
“你打算怎么办？”所长问。
“广播站从不播平民的事。”沈林说，“但这是公权压人，不是私人纠纷。”
陈建国盯着他看了几秒，点点头：“明天早上，我会让人把这带子送过去。标题就叫——《个体户遭遇强买强卖》。”
第二天傍晚，镇上的大喇叭准时响起。
“各位居民注意，下面播出一则群众来信。近日，有个体电器维修户反映，其合法储备的电子元件遭到强制收购威胁……”
声音传到仓库时，沈林正坐在桌前清点剩余零件。窗外有人走过，脚步慢了下来。接着是说话声，越来越响。
“真是王主任的人说的那话？”
“我亲耳听见的，广播里一字不差。”
“人家自己炼材料，拼死拼活做出来的东西，凭啥白白拿走？”
他没起身，也没开窗，只是把桌上那份库存清单重新写了一遍：**电子管库存·三百零七支，可支撑三个月维修量。**
夜深后，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动纸页一角。他裹紧旧棉袄，靠在椅背上闭眼。手边放着改锥，录音机摆在台面，指示灯一闪一闪。
铁皮柜的锁扣发出轻微的金属回弹声，像是有人碰过又松开。
他睁开眼，没有动，耳朵却竖了起来。
院墙外，脚步声停了一下，随即远去。
他缓缓坐首，拿起改锥，在掌心轻轻划了一道。金属的凉意让他清醒。然后他起身，走到墙角，把录音机换了个位置，插头重新插紧。
窗外，供销社办公楼的灯还亮着，二楼窗帘拉得很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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