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林把三用改锥插回裤腰，抬脚跨过门槛时，堂屋的地上己经摆着一堆碎玻璃和扭曲的铁壳。那台被他砸烂的电视机横在中央，显像管裂成蛛网，电线像死蛇一样蜷在旁边。李秀芳站在前面，手里攥着扫帚柄，脸涨得发紫。
“你还有脸回来？”她声音尖利，“当街打人，摔公家东西，现在全镇都在说你疯了！我闺女嫁的是人，不是土匪！”
沈林没吭声，把沾了灰的布鞋甩到墙角，坐上门槛，掏出烟盒抖出一支。火柴划了一次没着，他又划了一根。
院子里陆续涌进七八个女人，有胖的、瘦的、拄拐棍的，穿着洗得发白的褂子，一进门就七嘴八舌嚷起来。
“小荣啊，这种男人不能留！”一个戴银耳环的老太太拉着鲁小荣的手，“动手就砸东西，哪天火气上来还不得打人？”
“就是，听说王大庆头上缝了三针，血流了一地。”另一个中年妇人摇头，“你们年轻不懂，这种性子压不住的。”
鲁小荣低着头，手指绞着围裙边。她站的位置离沈林不远，却始终没看他一眼。
李秀芳往前一步，指着沈林鼻子：“你说，你凭什么打大庆？人家好心送电视来修，你倒好，砸机器、伤人，还要拿改锥吓唬人——是不是想逼我们一家给你下跪？”
沈林吐出一口烟，缓缓抬头：“那你今天带这么多人来，是想让我给你们下跪？”
“你——”李秀芳气得扫帚在地上一顿。
“妈。”鲁小荣忽然开口，声音不大，但让所有人都停了嘴。
她松开围裙，从衣兜里掏出一盘磁带，举了起来。
“这是什么？”她问。
没人答话。
“这就是那天在我家电视里放出来的‘’。”她说，“你们都说我男人藏污纳垢，可这带子是谁塞进去的？谁动了电视线路？谁偏偏挑这个时候送来修？”
她盯着李秀芳：“妈，你刚才护着他，我不怪你。可你现在带着亲戚来逼我离婚，总得讲个理吧？你知不知道这盘带子是从哪儿来的？”
李秀芳嘴唇动了动：“那……那是王大庆的东西，又不是沈林的——”
“对，是王大庆的。”鲁小荣打断她，“标签上写着‘供销社内部资料’，编号是团支部登记过的。上周借走电视的人是他，修都没修就让人转手送来，偏巧一通电就放出那种画面——你觉得这是巧合？”
人群开始骚动。
一个穿蓝布衫的姑姑嘀咕：“要真是栽赃……那沈林砸电视反而说得通了。”
“可他也不能动手啊。”银耳环老太太仍不服，“再冤也不该打人。”
“那你说我该怎么做？”沈林终于站起来，烟头摁在窗台上，“等派出所来查？等谣言传遍全镇？等我媳妇真信了我是个畜生，抱着孩子回娘家？”
他目光扫过一圈：“你们一个个骂我野蛮，可有谁问过，是谁先动的手？是谁想毁我名声，拆我家庭？”
“你少倒打一耙！”李秀芳吼，“王大庆好歹是个干部，能图你什么？你一个破落户，整天修收音机换零件，挣几个臭钱，人家犯得着害你？”
沈林冷笑：“那你问问你自己，前两天偷拿我仓库里的铜线去黑市卖，赚了五毛三，够不够买顿肉？”
李秀芳脸色一僵。
众人哗然。
“妈？”鲁小荣猛地转向她，“你又翻他东西？”
“我……我是为你好！”李秀芳急道，“他那些零件来路不明，早晚惹祸！我拿走是替你们消灾！”
“消灾？”鲁小荣声音发颤，“你拿我男人的东西去换钱，回头还带人来逼他离婚？你到底站哪边？”
“我当然是为你！”李秀芳拍大腿，“你不看看你现在什么样？跟着他吃糠咽菜，工资全贴补他那个破铺子！王大庆多体面，白衬衫天天浆得笔挺，要不是念着你，他会帮你妈买豆腐票？”
“他帮我妈？”鲁小荣突然笑了，“那你知不知道，上个月粮站扣了我家半袋米，是谁递的条子？镇卫生所不给我开产检单，又是谁打了招呼？”
她从另一个口袋抽出一张纸，抖开：“这是我托人从医院抄出来的记录——说我怀的是双胎，营养跟不上容易早产。可你呢？上礼拜硬逼我把十块钱寄回去，说是给你儿子买药！他吸的什么药你知道吗？是白面！你还让我省吃俭用供他？”
院里一下子静了。
李秀芳张着嘴，说不出话。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小赵一头冲进来，额头上全是汗，手里抱着一台录音机，电线拖在地上。
“找到了！”他喘着气，“供销社档案室锁着的那个旧箱子，我撬开了！里面有台没登记的录音机，电池还有电——刚放出来一段话！”
他把机器往桌上一搁，手指按了播放键。
王大庆的声音立刻响了起来，清晰得刺耳：
“只要那盘带子被当众发现，他百口莫辩。鲁小荣最看重名声，一看丈夫藏，肯定跟他闹离婚。到时候她一走，沈林摊子就散了……”
录音到这里停了一下，接着是纸张翻动声，再响起时，语气更冷：
“实在不行，就让接生婆说她胎不稳，建议引产。反正她也没正式登记，孩子落不了户。”
空气像被冻住。
鲁小荣的脸瞬间惨白，手扶住桌沿才没倒下。
沈林几步冲过去，一把将她拉到身后。他的指节抵着桌角，肩膀绷得像拉满的弓。
小赵抬头看着他：“这机器藏在王大庆办公室夹层里，钥匙只有他有。录音日期是前天晚上，就在你砸电视之前。”
李秀芳踉跄后退两步，撞到了门框。
“不可能……大庆不是这种人……他从小乖巧懂事，见老人就扶……”
“可他现在想让我流产。”鲁小荣低声说，声音像从冰水里捞出来，“想让我连孩子都保不住。”
她慢慢抬起头，看向母亲：“这些年，你总说沈林配不上我，说他穷、懒、没前途。可他半夜爬起来修收音机，是为了凑钱给我买钙片；他被人堵门三天不吃饭，也不肯关掉维修摊；他挨骂、挨打、被人戳脊梁骨，从来没想过把我推出去当挡箭牌。”
她一步步走向李秀芳：“而你呢？你一次次拿我的工资，逼我离婚，现在还带着亲戚来逼他净身出户——你就没想过，万一我真的走了，我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李秀芳嘴唇哆嗦：“我……我是怕你受苦……”
“我受的苦，是你给的。”鲁小荣说完，转身走到沈林身边，伸手握住他那只布满老茧的手。
沈林低头看她，喉结动了一下，没说话。
院里的亲戚们一个个低下了头。有人悄悄往后退，有人咳嗽两声转移注意力。那个戴银耳环的老太太默默摘下耳环，塞进袖口。
小赵关掉录音机，屋里安静得能听见外面风吹树叶的声音。
李秀芳靠着门框，忽然弯下腰，干呕了一声。她想撑住身体，手却打了个滑，整个人跪倒在门槛上。
没人去扶她。
沈林搂紧鲁小荣的肩，正要开口，忽然觉得她身子一软。
他低头一看，她脸色发青，额头渗出冷汗。
“怎么了？”他声音发紧。
鲁小荣咬着唇，一只手紧紧压住小腹：“疼……肚子……好像……破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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