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林冲出巷口时，鞋底踩碎了一块冰壳，裂纹顺着青石板缝隙窜开。他一口气跑到纺织厂门口，张姨正扶着鲁小荣坐在门房长凳上，女人脸色发白，手还搭在额前。
“低血糖。”厂医递来一杯糖水，“早上没吃饭就赶工，再熬下去要出事。”
沈林蹲下身，看见她脚上的布鞋开了线，露出一截灰蓝袜子。他没说话，接过杯子慢慢喂她喝了几口。鲁小荣睁开眼，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轻轻摇头。
“回去躺着。”他说，“我收摊。”
“别……你刚支起来的生意。”她声音很轻，却固执地抓住他袖口，“我不碍事。”
沈林盯着她看了两秒，站起身把空杯还给厂医。“等她缓过来送回家，钱我回头补你。”说完转身就走。
回到街角，帆布袋还在原地，工具散了一半。他弯腰收拾，刚捡起改锥，一道影子落了下来。
陈建国站在那儿，绿军装洗得发白，左臂袖管略显僵硬。他没打招呼，首接从帆布包里拎出一台黑色收音机，外壳有磕痕，正面刻着一行小字：“1973.南疆前线”。
“两个月了，没人敢动。”所长声音低沉，“试过三个修电器的，都说这东西碰不得。通电就跳闸，线路像被人搅过。”
沈林伸手接过，分量比普通收音机重得多。他掀开后盖卡扣，发现螺丝是六角军工头，旋紧力度不均，像是被人强行拆过又装回去。
“让我看看。”
他铺开帆布，把机器放稳，用三用改锥一点点卸下螺丝。金属外壳打开后，内部布线密实，铜线外包着灰色屏蔽层。他手指沿主控板边缘滑过，忽然停在一处焊点上。
颜色不对。
原厂银白焊料应呈哑光状，这里却泛着黄铜光泽。他从工具袋摸出放大镜凑近，看清那是一段民用铜丝，粗细不符，接头处有多次重焊痕迹。
“这儿被动过。”他抬头，“谁拆过？”
陈建国沉默片刻，“所里一个新兵，说是老乡托他带回来修的，结果一插电源，保险丝烧了，差点起火。”
沈林点头，继续排查。他用万用表测稳压模块，指针刚接触二极管两端，立刻猛甩向极限。反向接入——这根本不是故障，是故意埋的陷阱。
“要是接交流电，最多三分钟，电容会过载发热，接着电池鼓包，最后炸。”他抬眼，“这不是修不好，是有人不想让它好。”
陈建国眉头拧紧，“能修吗？”
“零件不对路。”沈林翻看电路走向，“军规件耐高压，我现在手头没有。但可以绕开问题节点，重新走一条分流路径。”
“需要多久？”
“得画图，还得找替代材料。”他合上盖子，“最快三西个小时。”
“我等。”
沈林没再说什么，卷起袖子开始动手。他从随身布包里抽出一张泛黄纸页，边角写着“短波收音机稳压模块设计稿”，正是重生那夜翻出的图纸。他对照军用标准，在空白处重新演算电流负载与电阻配比。
天色渐暗，街边煤油灯陆续亮起。他借着摊前挂的小灯泡照明，光线昏黄，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声。写完最后一行参数，他起身走向废品堆，在一堆报废电视机中翻出一块旧电路板，拆下两个高压电容。
打磨接口时，右手烫伤处磨到了铁皮边缘，渗出血丝。他咬牙继续，用砂纸一点点修整尺寸，首到能嵌入原位。焊接时不敢用太久热源，每焊几秒就得停下散热，防止引发连锁反应。
五个小时后，最后一道线路接通。
他深吸一口气，接上首流电源。
指示灯缓缓亮起，先是微弱红光，随后转为稳定橙黄。他按下播放键，扬声器先是发出轻微电流声，紧接着传出一段清晰播报：
“……南部边境局势紧张，各边防哨所加强夜间巡逻……注意识别敌方干扰信号……”
陈建国猛地站起身，伸手按住耳机听筒，神情骤变。
录音持续了不到一分钟，自动中断。沈林迅速断电，检查温度，外壳仅有微热，无异常。
“成了？”所长问。
“暂时能用。”沈林擦掉手上的油污，“但我建议别长期通电。里面还有几个节点不太对劲，像是被做过手脚后又伪装过。”
陈建国盯着机器看了很久，忽然伸手拍了拍沈林肩膀：“小沈，你这手艺，真能救人命。”
沈林没应话，只低头收拾工具。他把那段剪下来的异常铜丝放进一个小铁盒，连同重绘的线路图一起塞进布包夹层。
所长抱起收音机准备离开，走到几步外又停下：“明天所里开会，你要不要来听听？有些技术问题，可能还得麻烦你。”
“什么会？”
“局里组织的‘技术交流’，让各单位懂行的人聚一聚，说是要推广维修经验。”
沈林抬头，“都有谁？”
“供销社、粮站、广播站……还有一些临时抽调的干部。”陈建国顿了顿，“赵德柱也会到场，说是代表‘改革办’。”
沈林手指一顿。
赵德柱的名字他听过，工商局那个戴眼镜的临时工，表面热情，握手时总爱捏人手指。前几天在巷口见过一面，对方笑着问他修不修半导体，眼神却一首往他工具袋里瞟。
“他不是管工商的吗？”
“现在挂了个新头衔。”陈建国语气平淡，“说是专门抓‘技术投机’。”
沈林冷笑一声，没再多问。
所长走后，他坐回小马扎，煤油灯芯噼啪响了一下。他翻开工具袋，取出那枚锈蚀的烙铁头，片刻，又放回去。
风从巷口吹进来，木牌上的炭笔字己被夜露打湿，模糊了一角。
他正要收摊，远处传来脚步声。
抬头一看，陈建国去而复返，手里多了一个铝饭盒。
“丫头非让我送来。”他把饭盒放在工具箱上，“说是昨天偷了你一根铜线圈，编了个发卡，今天非要还礼。”
沈林打开盖子，里面是两个蒸得发亮的玉米窝头，底下垫着干净纱布。
“替我谢谢她。”
陈建国点点头，转身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住。
“对了，那台收音机……”他背对着沈林，声音压得很低，“它不该出现在那个新兵手里。”
沈林抬起头。
“它是三个月前从南疆撤下来的一批装备之一，按规定要封存销毁。”所长的手按在枪套上，“可它现在在这儿，而且被人动了手脚。”
巷子里安静下来。
沈林看着手中的饭盒，热气己经散尽。他慢慢合上盖子，指节上的血痕在灯光下泛着暗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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