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林把盐汽水瓶口在板车边缘磕了磕，仰头灌下最后一口。气泡刺得喉咙发紧，他放下瓶子时，正看见赵德柱从百货大楼侧门走出来，身后跟着两个穿制服的男人。
那两人胸前别着红底金字的工牌，步伐整齐，皮鞋擦得发亮。赵德柱走在中间，手里夹着公文包，脸上带着笑，朝这边抬手打了声招呼：“沈师傅，等久了吧？交流会马上开始。”
沈林没应声，只把空瓶塞进工具箱角落，顺手摸了摸夹层里的黑色装置。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走到板车前将十台电视的电源线逐一检查了一遍。插头牢固，线路无损。
“交流会不急。”他说，“先办正事。你带来的这两位同志，是哪个部门的？”
赵德柱笑容不变：“市工商局市场规范科的王科长和李干事，专程来了解个体经营情况，顺便为交流会做前期动员。”
姓王的中年男人上前一步，从怀里掏出一本红皮证件，递到沈林面前：“我是王振国，这是我的工作证。”
沈林接过，指尖掠过烫金字体。他翻开第一页，目光落在姓名、单位和编号上，又翻到背面。压印的日期清晰可见：1974年9月18日。
他合上证件，还回去时轻声说：“您这证刚办的吧？边角还有点毛刺。”
王振国收回证件，不动声色地别回胸口：“今天才下发，确实新鲜。”
沈林点头，转向赵德柱：“那你说的交流会，是不是也归工商局管？”
“是这么安排的。”赵德柱双手交叠在腹前，“这次活动由改革领导小组牵头，工商、税务、供销社联合协办，目的就是帮你们这些技术过硬的个体户打通政策关卡。”
“挺好。”沈林说着，弯腰从工具箱底层抽出登记簿，翻开最新一页，“那我能不能问一句——个体户登记系统，什么时候开通的？”
赵德柱微怔：“这……具体时间我不太清楚，应该是最近的事。”
“我知道。”沈林盯着他，“昨天下午我去县局问过流程。接待我的老张同志亲口告诉我，系统是9月17号下午三点正式联网运行的。在此之前，所有登记信息都无法录入后台。”
他顿了顿，目光扫向王振国胸前的工牌：“可您这位王科长的证件，发证日期是9月18号。也就是说，系统上线第二天，您的身份就录进去了？效率挺高啊。”
王振国脸色微变：“我们属于首批备案人员，走的是特批通道。”
“特批？”沈林冷笑，“那您能告诉我，全县第一批备案的个体户名单里，有没有一个叫‘沈林’的？据我所知，当天提交申请的有十七个人，系统里却只录了九个。剩下的八个，包括我在内，都被退回了，理由是‘材料不全’。”
围观的人群渐渐聚拢过来。有人小声议论：“听说个体户现在难批得很，跑了三趟都没成。”
赵德柱干咳一声：“沈师傅，咱们今天不是来讨论审批流程的。交流会马上开始，请您配合一下，先把摊位暂时撤离。”
“撤离？”沈林站在原地没动，“我没收到任何书面通知。你们既没出示执法令，也没说明依据哪条法规执行查封。就凭一张工牌，就想让我收摊？”
“这是例行检查！”王振国声音提高，“你涉嫌无证经营，扰乱市场秩序，我们有权采取临时措施！”
“那你查吧。”沈林把手一摊，“我这儿有顾客签的维修单，有收据存根，每台机器都标了编号。你要查，我可以配合。但请你当着大伙的面，打开随身携带的登记本，写下检查时间、事由和处理意见。按规矩，执法人员现场执法必须留痕。”
王振国语塞，转头看向赵德柱。
赵德柱连忙打圆场：“沈师傅，大家都是为工作。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先跟我们去会议室，把情况说明一下。这边摊子暂时交由同事照看，绝不会让人动你一台机器。”
沈林看着他，忽然笑了：“赵同志，你说这话的时候，手一首往公文包里缩，是不是怕我看见什么？”
赵德柱动作一顿。
沈林往前半步：“昨天下班前，我在工具箱侧面装了个小反光片。你躲在树底下偷看我摊位的时候，正好照见你掏相机的样子。那相机镜头挺大，像是军工级的。你说你一个临时抽调的市管办干部，用得起这种设备？”
人群哗然。
“他还拍了登记簿！”有人喊，“我看见了！”
赵德柱额头沁出汗珠：“你血口喷人！我没有——”
“有没有，一会儿就知道。”沈林不再看他，转而面对王振国，“再问最后一个问题——你们工商局的工牌，背面钢印日期应该是机器统一压制的。可你这张，右下角的‘8’字明显是手工补刻的，笔画歪斜，深浅不一。要是我现在去局里比对原始档案，会不会发现真正的发证日期，其实是9月20号之后？”
王振国猛地后退一步。
赵德柱强撑着语气：“你这是污蔑执法人员！我要向上级反映！”
“反映可以。”沈林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不过在那之前，麻烦你解释一下——为什么昨天卫生院B超室值班记录上，写着‘赵德柱代家属领取检查报告’？而那份报告，原本该由我妻子亲自签收？”
赵德柱瞳孔骤缩。
沈林把纸折好收回口袋：“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想用假证把我赶走，再散布谣言说我非法行医、伪造票据。可你忘了，这城里每一家单位的办事流程，我都摸过一遍。你冒充执法人员，连最基本的日期都对不上。”
他环视西周，声音沉稳：“各位街坊，我沈林修电器不偷不抢，明码标价，坏了包修。谁要想用假身份、假证件来压我，我不怕。因为我背后站着的是规矩，是讲理的地方。”
人群爆发出掌声。
赵德柱脸色铁青，一把拽住王振国袖子，低声道：“走！”
两人转身欲逃。
沈林却突然开口：“等等。”
他们停下脚步。
沈林从工具箱暗格取出那枚黑色装置，轻轻按下开关。细微的电流声响起，随即是一段清晰录音：
“……粮站主任说了，只要能把沈林的摊子端掉，配件渠道优先给我们……你放心，工牌我找人做了，日期随便填，没人查……”
赵德柱浑身僵住。
沈林关掉录音，抬头望着百货大楼二楼。窗帘依旧拉着，但刚才晃动的那一角，此刻静止不动。
他把装置收回夹层，重新拿起抹布，慢条斯理地擦拭一台电视机外壳。屏幕里，县广播站正在播报天气预报：午后有雷阵雨。
街角传来脚步声。
那个穿蓝布衫的年轻人又出现了，这次抱着一台老旧收音机，站在五米开外，犹豫着要不要靠近。
沈林左手滑向工具箱底部，握住了改锥柄。
风卷起电线上的雨布，啪地一声拍在灯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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