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炉里的烟还在绕着佛像指尖打转，白璃的尾巴尖却己经不晃了。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僵成一根棍子似的左腿，又瞥了眼柱子底下那块被压得发麻的屁股，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再这么蹲下去，别说偷看和尚念经，她怕自己站起来都得一瘸一拐地蹦出去。
而且——她鼻尖抽了抽——香火味正一点点变浓，像是有人刚添了新料。这味道对凡人来说是清净，对她这种妖可就是警报前奏。万一哪个小和尚心血来潮出来巡一圈，抬头一看柱子后面蹲着个毛茸茸、眼珠子发红的小姑娘，那场面可就热闹了。
“换地方。”她心里一拍板，动作立刻跟上。
身子贴地，像只猫似的往殿门蹭。裙摆扫过青石地面，她特意放轻力道，让它滑过去而不是拖过去。九条尾巴全收拢回来，抱在怀里，生怕哪根不小心甩到门槛上发出响动。
退出殿门时，她借着香炉升腾的那股烟雾挡了一下视线盲区。烟不高，但够遮住她矮身溜出的那一瞬动作。等整个人退到门外月光下，她才敢稍稍首起腰。
抬头一看，那棵银杏树就在眼前。
老得连树皮都裂成了地图，主干歪歪扭扭地斜伸出来，正好搭在佛殿屋檐边上。枝叶茂密，阴影浓重，最关键的是——位置绝佳，能把她整个儿藏进去，还能俯视净尘那张清瘦脸。
“就你了。”她咧嘴一笑，脚尖一点地，轻飘飘跃起。
第一跳稳稳落在低枝上。树枝晃了晃，她立刻蹲下重心，耳朵竖起来听里头动静。
净尘还在念，声音低而匀，一个字接一个字，像是数豆子，一颗不落。
她松了口气，正要往上挪，忽然觉得左尾根一紧——糟了，勾住了！
回头一看，半截枯藤缠在尾梢，像是早就等着她自投罗网。她轻轻一挣，藤条发出“咔”一声脆响，像是干骨头断了。
她整个人僵住。
殿内诵经声没停，可她看见净尘捻珠的手指顿了一下。
不是睁眼，也不是抬头，就是那么一刹的凝滞，像水流碰上了石头。
白璃屏住呼吸，连睫毛都不敢眨。她不动，尾巴也不动，连心跳都恨不得调成静音模式。
几息之后，那手指又动了，珠子继续一颗颗过。
她这才敢缓缓发力，把尾巴从藤里抽出来。动作慢得像拆炸弹，一点一点，首到最后一丝毛脱离束缚。
她没急着往上爬，先在原地蹲了会儿，等心跳平复，耳朵确认里头节奏如常，才继续向上。
第二跳选了个更粗的分叉枝，她手脚并用攀上去，动作轻巧却不失利落。三百多年道行不是白练的，哪怕穿着纱裙、顶着九条尾巴，也能像只真正的狐狸那样在树间穿行。
到了主枝分叉处，她蜷身伏下，肚皮贴着粗糙的树皮，只露出一双红眼睛往下瞄。
这角度太好了。
净尘坐在蒲团上，背对着她，侧脸线条干净得像画出来的。香火光映在他脸上，一半明一半暗，偏偏那双眼闭得极稳，仿佛世间所有喧嚣都跟他隔着一层水。
他嘴里还在念，词句听不清，但节奏像雨点打在瓦片上，规律得让人心神跟着走。
白璃看得入神，忍不住想：“这家伙一天到晚坐这儿，不饿吗？不上茅房吗？还是说……他们和尚都练成了‘辟谷大法’，连吃喝拉撒都能省？”
她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差点笑出声，赶紧捂嘴。
可笑归笑，她发现一件事——这人虽然坐着不动，但整个人像是在“长”。
不是身高变高，而是那种感觉，就像春天里的竹笋，明明没动，却能感觉到它在往上顶土。
她盯着他肩线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他的呼吸越来越浅，浅到几乎看不见起伏，可周围空气却在微微流动。香烟不再只是绕圈，而是顺着某种看不见的轨迹，在他头顶盘成一个小小的旋涡。
“他在吸气？”她心里嘀咕，“可我怎么觉得……是整座院子在往他肺里钻？”
她看得专注，身体不自觉往前倾了那么一丁点。
树枝晃了。
不是大晃，就是那种轻微的、几乎察觉不到的颤动，像是风吹过树叶的余波。
可就在那一瞬间，她脚下踩的枝条突然一滑——
青苔！
这破树干上全是湿漉漉的绿苔，她刚才上来时太专注，竟没注意到脚底早就不稳了。
她反应极快，双手立刻抱住主干，整个人像只树懒似的贴上去。裙摆被树枝勾住，她顾不上整理，只死死搂住树干，连指甲都抠进了树皮里。
树枝还在晃，幅度不大，但持续不断，像被人轻轻拍打着。
她不敢动，也不敢喘大气，只能靠手臂和腿夹住树干稳住身形。九条尾巴全收成一团，压在身下当缓冲垫，生怕哪根甩出去打到叶子发出响声。
底下，净尘的诵经声依旧平稳。
可白璃知道，刚才那一下，绝不是风。
她刚刚移动时，树枝的震感传得特别清楚——那不是自然摇晃，而是带着一种“回应”的意味，像是这棵树本身也在听着经，稍有打扰就会轻轻抗议。
“乖乖，连树都成精了？”她在心里嘀咕，“还是说……它也想修佛？”
她不敢再多想，也不敢再乱动，只能就这么抱着树干，像只被钉在树上的蝴蝶。
时间一点点过去。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累，会烦，会想着待会儿去哪儿找点心吃。可奇怪的是，她竟然安静了下来。
不是被迫的安静，而是自然而然地沉下去了。
净尘的声音像一条细细的线，把她的心神一点点拉过去。她听不懂那些经文，可那节奏让她想起小时候躺在族中老槐树上看星星的夜晚，蝉鸣一阵阵，风一缕缕，天地之间只有她一个人，却又好像跟所有东西都连着。
她发现自己开始数他的呼吸。
一次，两次，三次……
数着数着，她的手臂不那么用力了，贴着树干的身体也慢慢放松。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的呼吸正在悄悄靠近他的频率。
一下，两下……
她的眼皮有点沉，不是困，而是一种奇异的安宁。
就在这时，净尘的唇间又吐出两个字。
不是“放下”。
而是——
“如是。”
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砸进池塘，涟漪一圈圈荡开。
白璃猛地睁大眼。
她不知道这两个字什么意思，可她清楚地感觉到，院子里的风变了方向，树影轻轻一偏，刚好把她的身影完全盖住。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藏身的位置，又抬头望向净尘的侧影。
那人依旧闭目，神情未动。
可她忽然有种古怪的预感——
他刚才说的，或许根本不是给佛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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