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尘的手还悬在半空，掌心朝上，像一棵树伸出了枝桠。白璃盯着那手掌看了两息，指尖动了动，终于把左手轻轻搭了上去。他的皮肤微凉，指节分明，一碰到她的手，她就下意识缩了一下。
“别怕。”他说。
声音不高，也没刻意温柔，可偏偏让人没法不信。她抬头，看见他眼底没有嫌弃，也没有防备，就像刚才摔下来的不是个会变人形的狐狸，而是一只淋湿了翅膀的麻雀。
她咬住下唇，借着他的力道慢慢站起来。膝盖发软，右腕火辣辣地疼，九条尾巴不自觉地收成一团，贴在腿边，毛都炸了一圈。
“能走吗？”他问。
“能！”她立刻答，还往前迈了一步，结果脚下一滑，差点又跪回去。幸好他早有准备，一手虚扶住她胳膊，没用力，却稳稳托住了重心。
他没说话，只是解下外袍，兜头披在她肩上。布料带着淡淡的皂角味，还有点体温的余热。宽大的僧袍一下子把她裹得严严实实，连尾巴都被压住了大半。
“低头。”他轻声说。
她乖乖低下头，看他用袖口把她的脸擦了擦，动作很轻，像拂去花瓣上的露水。“灰蹭到鼻尖了。”他解释。
她愣了愣，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赶紧仰起头眨了眨眼，把那股热意憋了回去。
“走吧。”他转身带路，脚步不快，始终与她并行半步，手臂仍虚虚护着，随时准备接住她。
夜风穿廊，吹得檐角铜铃轻响。两人绕过主殿侧墙，专挑背光的小径走。青石板被月光照出淡淡银边，踩上去凉而滑。她走得磕磕绊绊，好几次尾巴从袍子底下溜出来，扫到墙根的野草，发出窸窣声。
“你听。”她忽然停住。
他也顿住，侧耳。
远处传来木鱼声，三更天了，还有人在诵经。
“是净明师兄。”他低声说，“他习惯晚课后念一遍《慈心经》。”
“哦。”她点点头，小声嘀咕，“怪不得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盯着我……原来是经文盯妖。”
他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没接话，只继续前行。
走到回廊拐角，他忽然抬手拦了一下。前面灯笼晃动，两个小沙弥提着灯巡夜，正往这边来。
“躲一下。”他拉着她退进墙凹处。
空间窄，她几乎贴着他胸口站着，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两人屏息等那两盏灯走远，她忽然小声问：“你……不怕我是来害你的吗？”
他侧头看她一眼，月光落在他半边脸上，轮廓清晰。
“若真有害意，”他说，“方才你不会摔下来。”
她怔住。
这话听着简单，细想却像一口井，越往下越深。她是偷溜进来的没错，是藏在树上看他念经的没错，可她没动供果，没撕经书，甚至连香炉都没碰——除了摔下来砸了个小架子。
她本来可以逃的。哪怕摔伤了，拼着一口气也能滚进暗处。可她没动，就那么坐在地上，等着他睁眼，等着他走过来。
她说不清为什么。
现在被他一句话点破，心里反倒松了口气。
“嘿。”她笑了下，声音很轻，“我还以为你要念‘妖孽退散’呢。”
“你是妖。”他平静地说，“但未必是孽。”
她没再说话，只是跟着他重新启步，脚步比刚才稳了些。
终于到了一间低矮的屋舍前。门楣上挂着一块旧木牌，字迹模糊，依稀能辨出“净”字。他推门进去，点燃油灯，昏黄的光慢慢填满屋子。
屋里陈设极简：一张床，一个柜，角落堆着几卷经书，墙上挂着扫帚和抹布。窗下有个蒲团，旁边放着药箱，像是常备的东西。
“坐。”他指了指蒲团。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坐下，尾巴自动蜷在身前，像护食的小狗。
他蹲下打开药箱，取出纱布和一瓶药水。拧开盖子时，一股熟悉的苦味飘出来——和刚才擦伤口的一样。
“把手伸出来。”他说。
她迟疑一瞬，把右手搁在他掌心。这一次，她没再抖。
他低头换药，手指稳定，动作比之前更细致。纱布一圈圈绕过她手腕，打结时特意避开最红肿的地方。
“疼吗？”他问。
“还好。”她看着他低垂的眼睫，忽然说，“谢谢你……没赶我走。”
他抬眼，目光温和：“你既是受伤而来，我岂能视而不见？安心留下，待伤好再论去留。”
她喉咙动了动，想说什么，最后只轻轻“嗯”了一声。
他起身倒了杯水递给她。她接过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手背，两人同时一顿。
“这水……”她喝了一口，皱眉，“怎么是甜的？”
“加了点蜂蜜。”他说，“失血后喝点甜的，不容易头晕。”
她瞪大眼：“你还挺懂嘛。”
“去年有个樵夫被蛇咬，送来时脸色发青，我见他嘴唇发白，便试着喂了些糖水，后来好了。”他语气平淡，像在讲天气。
她噗嗤笑出声：“你还救过人啊？我以为你们和尚只会敲木鱼。”
“木鱼敲多了，也该做点实事。”他居然接了句玩笑。
她笑得更厉害，肩膀一耸一耸的，尾巴尖都不自觉翘了起来，在灯影里轻轻摆了摆。
他瞥了一眼，没说什么，只把药瓶收好，又从柜子里拿出一条薄毯。
“夜里凉。”他把毯子搭在她肩上，“你睡蒲团，我坐禅到天亮。”
“你不睡啊？”她歪头。
“习惯了。”
“那你打坐的时候，能不能……小声点？”她眨眨眼，“上次你在佛殿念经，震得我从树上掉下来，这次我要是在梦里摔一跤，可没人接。”
他一顿，竟认真思考起来：“下次我压低些声。”
“这还差不多。”她满意地缩了缩脖子，把毯子裹紧。
屋外风渐止，竹帘轻晃。灯芯爆了个小火花，屋里安静下来。
她低头看着包扎好的手腕，忽然小声问：“你说……我会不会有一天，也能听懂你念的经？”
他站在窗边，背对着她，听见问话，却没有立刻回答。
远处钟楼传来西更的钟声，一声，两声。
他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窗棂。
木头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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